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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闲斋闲笔·“新榜样”与“旧书生”——读《敦六诗存》(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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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4 16:0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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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人们已经知道杭州以前有一位马一浮先生。还有一位也死于“文化大革命”中的经济学家、诗人洪传经,却不为人知。笔者只是因为近日读了他的诗集《敦六诗存》,这才知道了他的经历和情况,于是不由得撰写此文。他落难时的诗作有一联为:“当年新榜样,此日旧书生。”引来作本文之题,是再切当不过了。
    笔者由于对我国古典诗词略有所好,每有情要抒有话要说时也学着诌几句诗,所以对传统诗词有真切的感受,以为要了解一个人,莫如读其诗,只有从他的诗和日记中才可以读出其人之真。所谓报告文学、人物传记、回忆录之类,都不如诗和日记来得真切和清晰。洪传经先生的日记已无从读到了,这本诗集,还是他的诗弟子周明道冒风险保存了他的诗稿,在他作古二十年后设法出版的。
    洪传经,字敦六,号还读轩主,晚年又号盾叟,安徽怀宁人,一九零六年生。他的父亲是一个有识见的文人,不但要他接受严格的旧学训练,而且在他读中学时又请了教师教他英文。他十八岁时考取中央大学(现东南大学)。上大学期间,郁达夫被国民党政府通缉,只身仓促出奔,他护送郁达夫脱险,并以诗送之:“一书竟报逐高贤,行色仓皇尽室捐。鸱吓狼贪何日了,与公再结未来缘。”表现了一个青年学生对进步与黑暗的鲜明态度。从其诗中知道,陶行知、黄侃等人与他有师生之谊,徐悲鸿为他画过像。他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后,同当时一些有志青年一道,赴海外求学。一九二九年冬赴法国留学途中,他在邮船上有诗云:“红海怒涛游子志,黄河颠沛故乡年。”一腔热血,寻求救国强国之道。这在当时是进步之举,被誉为新榜样。留学期间,他的父亲去世,也没有能送终。在海外闻日军迫近上海,焦急万分,有诗云:“遥闻海表风云急,酒绿灯红忆故乡。”他留学法、英,一九三二年在法国帝雄获经济学博士学位,次年被选为国际学生会副会长。此后他游历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荷兰、卢森堡、瑞士等国,对这些国家作了考察,“三十海外归”,一九三五年归国。当时国内一片混乱,经济学没有用处,他能做的只是在大学教学,所以归国后即主讲湖南大学政经系。若以周岁论,他当时只有二十八岁,可谓少年英杰。从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六年,洪传经授书于湖南、四川等大学,其妻刘建信早逝,即葬于成都郊外。抗战胜利后,他受聘安庆大学,回安徽教学。自海外学成归来,他一直在大学教书,是一位年轻而有为的教授,父亲替他取名传经,注定了他以教书为生。那些年他对祖国的贡献,就是培养了一些经济学人才。
    全国解放时,洪传经在重庆大学任教。一九五零年初,同许多高级知识分子一样,作为旧文人,他被召到北京学习,先在拈花寺,后迁西苑“革大”,学习后重新安排工作。周恩来总理与他有旧,他在“革大”期间,周恩来去看他,对他说:你能回到人民怀抱,我们表示欢迎。周恩来还告诉他,学习结束后,拟安排政务院工作,届时望能告知。初建国,与总理有旧,到政务院工作,这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可是这位洪传经却不同常人,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愿去政务院,而是仍要教书,于是便被分配到兰州大学。有人说,他不愿去政务院是因为听说那里六个人一个房间,工资仅三十元,与教授待遇大相径庭,未知确否。此前他在各大学当教授,待遇颇高倒是事实。总之,因了他个人的原因(这或者即旧文人习性),他没有去政务院,也没有向周恩来打招呼,不辞而别,径自去了西北。
    洪传经到兰州大学后。在经济系任教授,解放后的教授,待遇已不能与解放前相比。西北地区,殊不似江南,对于生长于江淮地区的洪传经来说,自然难免有荒凉之感。《四月初二日游兰州小西湖》:“四月槐枝始吐芽,春光竟不到龙沙。一泓真觉西湖小,怕见山中洞里家。”《静观园闲眺》:“紫塞秋来已似冬,一园梨树抱残丛。……可怜景物萧疏甚,极目天涯望断鸿。”静观园即兰大校园。春来得甚迟而冬来得又早,自然觉着“寒斋春意少”了。他惯吃米,诗中有注云:“西北地区什九配给杂粮,余每以之与本地人交换食米。”最难耐的是寂寞,没了昔日那班朋友,儿女又不在身边,“岳麓山前几来往,静观园内独逡巡”、“无复弦歌集桂湖,月明紫塞夜窗虚”、“发苍齿落视茫茫,敢望传杯儿女行”、“万里披霜天欲醉,半趺枯坐念偏长”,除夕时更感孤单:“零落已无增岁感,呻吟但覆手中卮。”从这些诗句里,完全可以看到他在西北的心情。一次假中南归,《车中口号》诗为:“晴江如练泛波蓝,万柳枝柔拂晓岚。且喜春光真到眼,依稀风物认江南。”是何等欣喜。
    在兰大,洪传经还遇到了一件更难忍受的事,这就是因批评了毛泽东著作而被批判。他是讲授经济学的,本来与哲学课无关,但是有些学生学习毛泽东《实践论》、《矛盾论》时,对授课教师的解答不满意,转而请教洪传经教授。洪传经即从学术角度对毛泽东著作的优点和不足之处进行剖析。对一位大学教授来说,这本是极寻常的事,可是他没想到竟因此获罪,被诬为攻击毛泽东主席,在《甘肃日报》予以重点批判。恐怕还是旧文人习性作怪,他被反复批判,却不肯认错。后来事件报到北京,当时情况还较好,中央认为洪传经所讲的有道理,因此才没有被定为什么“分子”。但从洪传经来说,甚感不满,难以接受,认为“塞上风云恶”,不愿再在兰大教书了。诗中有“金银气散馨何有,薏苡心虚谤未休”、“缩瑟料因闻道晚,狂顽应悔读书多”、“是非黑白原难说,休戚荣枯剩此身”等句,可能即为当时愤懑之语。按当时情况,若找周恩来,周恩来帮他转到南方某大学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但他并没有求周恩来,而是“五十竟悬车”,于一九五五年辞去兰大教职。他的大女儿在杭州,于是就住在了杭州。南归车中怀人诗云:“恨别伤时涕满衣,得归宁忍计寒饥”、“入世岂堪怀抱尽,怜才空负辈流知”,可知辞职时心情甚不好。
    杭州虽然风景优美,但也不是神仙地。离开兰大时,洪传经得退休金三千元,到杭州一两年便用光了,“当年名利不关怀,自诩清流与俗乖。到此方知吾道损,居然柴米上心来。”一位饱学之士,不但英雄无用武之地,甚至为柴米而忧了。还好,他是九三学社社员,作为民主党派人士,省统战部每月补助生活费三十元。他便靠这三十元维持生计,从此永远告别了以前那种较为优裕而自尊的生活。
 楼主| 发表于 2009-6-24 16:07: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九五七年重阳节诗云:“愁里重阳三度过。”可知自到杭州便一直心情不好。一九五八年二月所作《丁酉除夕感怀》云:“未必春从爆竹来,焦头移突事堪哀。灯前忽忆山中事,荷耒肩锄更几回。”注云兴修水利,春节不放假。又答人诗中有句:“有时结队腰镰出,翻觉书生用武奇。”又有诗题为《八月二十三日彻夜冒雨在吴山搬运砖瓦,偶伤一足,归时天气已曙,感赋一律记之》。是知大跃进时,已被征作劳动力。
    洪传经说自己六零年有“南冠之厄”,并说初着南冠,“尚与少数师友唱和,吟啸自若也。厥后管制益严,复有抄家之变,图书诗稿,丧失殆尽。”“反右”时他早已离开兰大,成为外地一普通市民,不在被打之列,并未戴右记之冠。六零年却被戴帽,不知是顶什么帽子。从他“谁知北郭存真性,竟有南冠到此身”诗句看,这次戴帽还是因为兰大时“攻击”之事。想可能是补了他一顶“右派分子”帽。
    着了“南冠”,三十元补助便取消了,此后生活全靠友人接济,集中有《兰凝寄赠夏衫》、《兰凝屡惠所需,并制装以重仪表》等作。且老天不睁眼,他的大女儿竟因忧恚而早逝。观其一九六二年赠人之作有“愁多聊自遣,贫极总难医。敢画春盘饼,高堆不疗饥”句,又有“岂有文章撑腹馁”句,真无异于陶渊明之《乞食》诗了,而其情比陶渊明要悲得多。“救贫聊止酒,排闷强裁诗。”有老友来诗索和,他的和诗曰:“报君一语君休笑,虫已寒僵不应声。”后来答友人诗有一联为:“波涛见惯心弥壮,忧患尝多念转平。”这些都是他“文革”前在杭州情况和心情的写照。
    “文革”开始后,这位旧文人加什么“分子”的洪博士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诗有“放手抛藤杖,低头着纸冠”、“杂著毁讥廿载后,小诗批斗万夫前”、“蓬门长掩堪罗雀,釜灶空陈欲断烟”、“万里风尘人渐老,百年身世泪双垂”、“贫病始知生是累,忧患常诵死为归”等句。一九七一年前后所作《述怀》,可以说是对自己大半生的总结:
    疏狂无意逐功名,舞舌川湘又楚秦。 学汇中西空自许,言非理则不相因。
    那知以此遘忧患,竟为多言犯要津。 甚矣书生无一用,未能权变且谋生。
    一个少年有成、学汇中西的经济学家,除以前出版过《工团论》、《高等财政经济学》等著作外,到杭州后不但未能再继续从事经济学研究,而且“老去西泠作楚囚”、“末路翻成锁项猴”,沦落、困厄之况,实实可叹。《自序》中有一段话,至今读来仍令人心酸:
    自六六年以后,斗室索居,几与外界隔绝,既鲜朋旧往还,又无书籍浏览, 甚至一切行动,均受限制。有时粮断衣穿,冻馁交迫,人生苦乐,实有难言。 其间虽偶有吟咏,但凭记忆,不敢留稿,深恐再遭事故,迫令劳役,殊非迟暮 之所能堪。
至此境地,他仍不失诗人赤子之心,“斗罢尚偷吟”,“纪实以诗鸣”,例如完全可以再打他个“现反”的《纪事诗》:
    饥寒夸饱暖,事事胜当年。 谁做硬头汉,时防软铁鞭。
    塞流农断市,废学士耕田。 唱罢三忠曲,低头暗问天。

    朝朝锄毒草,斤斧到山深。 书改当年事,人量此日心。
    兰经依慧剑,蜜语伴刑针。 地下输嬴氏,英雄但数今。

    《书愤》是对“文革”的强烈控诉:
    有儿有女竟成孤,无米无柴怅索居。 物外亲交皆断绝,胸中丘壑早荒芜。
    南冠重比当山石,微命轻于覆辙鱼。 谁敢挺身分皂白,太阳万岁日高呼。
    此外,不但讽刺到对“宝像”、“红书”的狂热,而且直呼“是非黑白都颠倒”。因愤慨与不堪忍受,至有“世味尽尝欠一死”、“何如闭眼从兹去,付与江流任所之”句,味极辛酸。一九七二年,他自顾衰老多病,知不久于人世,便追忆前作,放胆录成清稿,交付周明道保存,“一卷犹思死后传”,并写了《自序》,说“诗虽不工,然感物抒怀,胥发自胸臆,厥非为诗而诗,……亦可见余平生出处之痕迹。后之览者,倘能悯其遭遇,察其为人,进而研究数十年社会变迁之概况,则幸甚矣。”三月作序,九月即辞世。不能以经济学为祖国作贡献,但愿其诗能为后人研究、了解数十年社会状况提供资料,士之用世之心,可感亦复可悯。
    洪传经一生遭际,颇发人深思。他当年为求救国强国之道,远渡重洋,赴法、英留学,作为新榜样,为世人所赞许。归国后,在各大学任教,也还算学有所用。后来成为旧文人,则为悲剧的开始。实则他并不“旧”,虽然旧学底子极好,诗极好,但留学海外,“多与斜行文字打交道”,学的是经济学,应是新派学者。所谓“旧”,恐是指从旧社会过来之“旧”。设使他同郭沫若等文人一样,能跟上形势,积极追随政治领袖,自当会受到重用,成为最著名的经济学家之一,说不准还会在人大或政协给什么头衔。退而言之,即使不能如郭沫若一样,但只要肯如一般文人那样接受改造或同周恩来保持联系,“夹起尾巴”在大学教书,成为一代名教授,也是不成问题的。其实他从兰大辞职,并非要归隐林泉,而是不愿在兰大干,计划受聘于其它大学。但解放后的大学不同于解放前的大学,所以辞职后便没有工作了。戴“帽子”前诗中有句云“依旧行吟自在身”,注云:“余工作已有端倪,忽生变化。”后又有“无术守青毡”之叹,都证明他还是想再操旧业,可惜未能如愿。国家需要人材,他的才智也应当发挥,所以他后期的遭遇,于国于己都是损失,是一场人为的悲剧。“书生自古无多用”,“书生涉世总多艰”,是他晚年的感慨。
    逝世前,他在诗中说:“敢言忧戚先天下,深愧疏狂种祸因。”疏狂,似是他人生悲剧的自身原因。然而,我们平心而论,疏狂绝对不是一个文人之错,况且他的性格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疏狂,只不过有些文人性格而已。“言非理则不相因”(对于错误的说法不苟同)其实是最可贵的优点。他或者是较为看重自己的人格,然而却弄得后来毫无人格可言。
    洪传经的老境是极其悲凉的。他到杭州去是倚其长女,而不幸长女早逝,儿子和小女儿远在外地,他死时身边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外孙。使他在困苦之中,能感到人间温暖的,是其诗弟子周明道对他的关怀。洪传经与周明道的师生之谊,甚为感人,值得特别一提。
    周明道为浙江萧山人,农家子,家贫而幼年失学,业医。医之外,又好诗,苦于求教无门。读洪传经诗而甚爱之,便往杭州求教,从此结师生之谊。洪传经集中赠周明道或同周明道唱和之作极多。从这些诗中可以知道,他生病时,周明道即携药往杭为他治病,又在经济上给他多方接济。多次春节或中秋,周明道不是赶去杭州陪老人过节,便是将老人接来萧山过节。老人一个时期见不到周明道便着急,怀明道之作甚多。“平生心迹最相亲,何意桑榆得此人”,“零落交亲存尔我”,“相看慰藉百忧倾”,是两人关系的真实写照。又有句云:“生前由我勤斋课,死后由渠表墓阡。”洪传经死后,即是由周明道料理丧事的,他将可怜的老师的骨灰瘗于萧山县周家湖村自己的祖坟旁。洪传经对周明道能克尽师道,周明道对洪传经能生不忘敬、死无负义。洪传经与周明道的师生之谊、文人之交,在人心不古的当代,已属罕见,足可救治世道人心。洪传经在落难之中,能有周明道这样的弟子,确也算人生一幸。
    死者长已矣,且将思考留后人。怀念诗人例应有诗,因诌小诗一首结束本文:
    运命如斯可奈何,高才壮志两蹉跎。
    还将一段师生谊,留与人间镇世波。 (原载《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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