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的伤感(金鑫)

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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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鑫 来源：北京晚报
　　

　　诗到晚唐，愈写愈难，好诗几乎作尽——宛如时至晚深秋，东风无力，百花凋零。设想倘路过李商隐的花圃，却还可见红绿点点，菊香满园。斯人独自坐于夕阳下，怀想昨夜星辰，追忆逝水华年，满腹哀伤，轻轻吟出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写下无比伤感的隐语。


其时夕照虽佳，然大唐诗林里薄雾弥漫，透出末世的忧伤，越发朦胧凄美。

　　幸运的是，李商隐的运气并不坏，遇贵人相助，得到当朝两位高官的偏爱与喜欢。十七岁时，节度使令狐楚便邀他入幕做些文字工作，这当然是刻意培养，对他百般照拂，情同父子。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令狐绹，一起读书游玩，亲自教习写作，并推荐考中进士。后来又得节度使王茂元的赏识，甚至把女儿嫁给他。这对于身处下层的一个读书人来讲，爱情与事业的前景一派光明，青春的花儿，迎着和风艳丽开放。倘若这样，人生倒也算是美满如画了，可是，正是这两个最敬佩的人，却令他后来陷入了人生的绵绵困惑中不能自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这首《锦瑟》，我们权且可以认为，这是李商隐式的伤感隐语。

　　不幸的是，他恰巧赶上了唐朝历时最久的一次派系斗争。两个政治集团相互倾轧。一派得势，另一派便遭排挤。隔数年另一派卷土重来，先前一派又被打击得如落花流水一般。这场长达四十余年的“牛李党争”，使朝廷几乎成了一个泼妇骂街的闹市。年轻的李商隐很不幸地夹于其中。牛党里的令狐楚是他的义父，李党里的王茂元是他的岳父，李商隐于两党人中俱结有恩义。非右即左，非左即右，在外人看来，他是李党中人的女婿，于是便被顺理成章地归入李党一类。李党失势，李商隐便被认定有“背恩”的恶行，从此一落千丈。义兄令狐绹后来官至宰相，而李商隐却一生坎坷。其实他只是误踏入党争的地盘，却未参与具体的事端。误解是最为可怕的苦药，只能独自品尝，独自消受。他曾屡次陈情，却不被谅解。伤感困扰着他，真是欲说还休，欲罢不能，即便是他的一个朋友刘趫为宦官逼迫冤死，他虽作诗数首，也还是“不敢同君哭寝门”。政治是一场无情的暴风雪，如果说李商隐恰如一株芍药，却很不幸地生长于彻骨严寒的政治高寒地带。他，只能在内心里，无助地发出含糊其词的悲愤呐喊。

　　那么，只有沉醉于爱情。李商隐的一生中，起码遭遇了三次以上不得不说的爱情。李商隐写得最好的诗，几乎都是为情而作。先是王节度使的女儿，他们相爱得也深也切。“何当共剪西窗烛”，说这话时，已是妻亡三年。这其间，多情的李商隐偏偏又有艳遇，一个是女道士宋真人，一个是商人之女柳枝，还有便是宫中舞女飞鸾与轻凤。爱虽真切，然却都是水中花、镜中月。黑夜里的爱情，见不得半点阳光。李商隐一生的心事，只能托付纸笔。无题，只能是无题诗，只能是伤感的，含糊不清的表达。“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离人远去，他独相思。“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久了，病从中来，四十多岁的李商隐，枕在无边的相思与愁苦里，化做尘泥。

　　据《唐才子传》载，老退之后的白居易独喜李商隐文章，喜爱到了极点，说“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这个老头子，甘当比他小四十岁的李商隐的儿子，可见李商隐的才情。白死后，李商隐果然生有一子，遂取“白老”作为儿子之名，以了却白居易生前一桩夙愿。这是我在读李商隐的几日中惟一开怀大笑的可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