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诗的美学聚讼（长沙晚报）

妙音

作者：佚名 来源：长沙晚报 　


　　任何一部中国诗史，都不能遗忘他的名字和那些已历经千年时间考验的真正的精品力作

　　柳宗元是一代散文大家。他早期的《梓人传》、《种树郭橐传》就已显示了他散文创作的才华，在贬逐湖南永州的十年中，除了《捕蛇者说》等名篇，其“永州八记”更是宣告中国古代山水游记于焉成熟的里程碑。明初朱右辑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散文为《八先生文集》，其后唐顺之选八家文章为《文编》一书，古文名家茅坤根据朱、唐选本，辑《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唐宋八大家”遂成为广为流传世所公认的注册商标。柳宗元不仅以文鸣世，在中国散文中占有重要的篇章，而且也以诗名世，任何一部中国诗史，都不能遗忘他的名字和那些已历经千年时间考验的真正的精品力作。

　　柳宗元逝世于46岁的英年，加之作品散失，他流传至今的诗作仅163首，但永州之作就有103篇。其中，写钓者与渔翁的《江雪》和《渔翁》可称姐妹名篇，不过，对《江雪》历来没有争议，而《渔翁》则有络绎不绝的笔墨官司。全诗如下：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唐代的永州风景幽美，西山层峦叠翠，清碧见底的潇水绕城而流。位于潇水西岸的“西岩”，下临潇水，是一个天然的石灰岩溶洞，与城隔江相望，唐诗人元稹写有《朝阳岩铭》与《游朝阳岩诗》，故西岩又称“朝阳岩”。有的注释者未经实地考察，曾将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之“西山”误为“西岩”（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古代山水诗》一百首）。有关这首诗的争议，始作俑者是苏东坡，宋人惠洪《冷斋夜话》记载苏之高论，他认为“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苏东坡对此诗的结尾虽有看法，但措辞委婉而非武断，后人却以之为据而发扬光大。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表示同意：“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除去末二句自佳。”王士祯《渔洋诗话》的态度更是如法官断狱：“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一首，如作绝句，以‘欸乃一声山水绿’结之，便成高作，下二句真蛇足耳。”时至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加以发挥：“东坡谓删去末二语，余情不尽，信然！”对此持不同诗见的也代不乏人，明代高棅所辑的《唐代品汇》一书，就记载了如下意见：“或谓苏评为当，非知言者。此诗气浑，不类晚唐，非蛇安足者。”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理又长，至今都似乎并未定案。

　　苏东坡是大诗人，所论并非哗众取宠，并非如今日某些急于成名者那样，意在吸引大家的眼球，引发众人的热议。然而，持反对意见的大都认为删去后两句就成了气格不高的晚唐诗，似乎也未能一语中的。从艺术形式而言，柳宗元此诗是一首七言古诗而非七言绝句，删去后两句可以变成一首绝句或不太讲究格律的古绝句，至“欸乃一声山水绿”即戛然而止，确实余音袅袅，但是，此诗就变成了一首纯粹的风景诗，缺乏更深的精神内省与人生感悟，如此削足适履，柳宗元有知，恐怕也会期期然以为不可，因为从七言古诗的思想内涵来看，后两句不仅是全诗艺术整体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且大有深意在焉。

　　公元805年“永贞革新”失败，少年得志的柳宗元从庙堂之高放逐江湖之远，贬于永州这一少人而多石的荒州僻郡，领导人王叔文被赐死，王伾病逝贬所，被贬之“八司马”中的凌准、韦执谊也相继死于流放之地，一路陪同南来的老母因水土不服而去世，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柳宗元心中的忧愁痛苦可想而知，他只能也终于找到了永州的奇山异水作为他的精神避难所。《永州八记》是山水游记，也是他的精神避难记，以渔翁自况的《渔翁》一诗何尝不是如此？“清湘”与“楚竹”本来已是清幽高洁的了，山青水碧而寂然无人本来已是清华净洁的了，更何况西岩上的白云无心而相逐，何其纯洁而自由。陶渊明早就说过“云无心而出岫”，柳诗中的“无心”，既意在言外地反衬出官场尔虞我诈的机心，朝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祸心，个人劫后余生长期贬逐的寒心，同时，也表现了柳宗元历尽劫波之后所向往的那种宁静之美的境界。

　　苏东坡也是仕途多舛，“乌台诗案”九死一生之后，他的不少诗文也抒写了他许多独至的人生感悟。他对柳宗元《渔翁》诗的看法，也许是发表在自己被贬之前吧？可惜我不能起他于地下而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