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珠璣顯詩心（沈鴻鑫）

松烟

作者：沈鴻鑫 来源：香港文汇报 　


　世界上有了寫詩之道，隨後就有了改詩之舉。改詩有自己改的，也有別人改的。魏慶之《詩人玉屑》中引了「一字師」的故事：齊己寫了一首《早梅詩》，其中兩句為「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他請教鄭谷，鄭谷說：「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齊己拜服。後來士林中都稱鄭谷為一字師。

妙改糟改見高下

　唐詩人賈島在「推敲」之際，韓愈改推為敲的故事更是大家所熟知的了。宋朝有位文人叫莫子山，他酷愛唐詩，並經常改動唐詩的原作，藉以表達自己的情懷。

　一天，他到山林遊覽，見前邊有一寺廟。他忽而想起唐詩人李涉的那首《登山》：「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他閒步走去，進了寺廟，一個僧人上前接待。他便與僧人交談起來，但很快就發現此僧人談吐十分庸俗。他很想馬上離開，可那僧人以為他是有錢的施主，硬把他留住，使他覺得毫無意味，昏昏欲睡。那僧人還拿出文房四寶請他題詞，於是莫子山揮毫寫道：「又得浮生半日閒，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終日昏昏醉夢間」。他只是把《登山》的詞句移來，未改一字，僅將次序作了調整，可是與原詩的意思卻大相徑庭了。李涉的詩言原來心情不佳，偶遇僧人閒談，暫得半日清閒。而莫子山的改詩卻說本想偷閒半日，但碰到一個庸俗的僧人，頓使人興味索然，昏昏欲睡。

　這屬於改得巧妙的，可是，改詩也有改糟了的。中唐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但也有人為他改詩的。清代王端履在《重論文齋筆錄》中說：「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詩久膾炙人口，然律法太疏。首句不敘明泊舟夜宿之由，則次句對愁眠三字是對誰愁對誰眠耶？予嘗戲易之曰：「羈客姑蘇乍繫船，江楓漁火對愁眠。鐘聲夜半寒山寺，月落烏啼霜滿天。」其實王端履改《楓橋夜泊》詩，是一失敗之舉。張繼的原詩形象躍動，詩趣盎然，它好就好在含蓄隱秀。詩中沒有直接寫「人」，也沒有直接寫人的愁緒，然而處處見人，全詩處處瀰漫著詩人濃重的愁緒羈懷，十分動人。王端履的改詩卻顯得平直淺露，成了一篇流水帳，毫無意境、詩趣回味可言。王端履改詩失敗的原因在於他不懂得詩的藝術規律，不懂得詩允許跳躍，講究含蓄，追求意在言外的特點，以邏輯思維代替形象思維，以記敘文的寫法代替了詩的筆致。

東坡亂改「春花落」

　宋朝大詩人蘇東坡有一次去拜謁老師王安石，沒有見到老師的面，在書桌上見到一首未完成的詠菊詩，寫成的兩句是：「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蘇東坡以為不妥，他想菊花開於深秋，從不落瓣，哪有滿地金之說呢？於是稍加思索，在這兩句後面依韻續詩兩句：「秋花不如春花落，說於詩人仔細吟」。他還以為自己滿對的，後來蘇東坡被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有一天在後園與友人賞玩，走到菊花棚下，竟發現枝上全無花朵，滿地花瓣似金。這時他才醒悟：原來黃州菊花落瓣確有其事，而自己的改詩續句，卻是畫蛇添足。

　王安石讓他左遷黃州是蘊藏著深意的。蘇東坡無疑是一位天才的詩人，然而那首詠菊詩卻是改糟了的。原因是蘇東坡的生活經驗不足，他對王安石詩中表現的生活不熟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普遍規律，不知特殊規律。

精改小詩光彩生

　現當代的作家、詩人改詩的故事也不少。魯迅的《慣於長夜》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這首詩最早寫在一九三二年七月一日的日記中，是因柔石等左聯五烈士被殺害悲憤而作。第一句原來寫作「慣於長夜度春時」，後來覺得不太妥當，把「度」改成「過」。第五、六句日記中寫的是「眼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邊覓小詩」一九三二年二月魯迅在寫《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時，又將此詩作了修改，第五、六句改成「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過」比「度」更確切；至於「忍看」比「眼看」更富感情色彩，寫出了作者悲憤填膺的心情。「刀叢」與「刀邊」相比，更加有力地渲染了當時白色恐怖的險惡環境，也更顯示出作者對敵人的刻骨仇恨和與之鬥爭的堅毅性格。一經修改，使全詩更生光彩。

　毛澤東是位政治家，也是一位詩人。他寫詩，經常修改。比如《清平樂．六盤山》中的原來一句「旄頭漫捲西風」，後來改為「紅旗漫捲西風」，「他年縛住蒼龍」，後改成「何時縛住蒼龍」。有幾首改動很多，如《賀新郎．讀史》「一遍讀罷頭飛雪，但憶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一遍」改成「一篇」，「但憶得」改成「但記得」，「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窮過客」，「無窮」改成「無涯」，「歌未盡，東方白」，「未盡」改成「未竟」；《滿江紅．和郭沫若》一首，「欲學鯤鵬無大翼」改為「螞蟻緣槐誇大國」，「千萬事，從來急」，改為「多少事，從來急」，「革命精神翻四海，工農踴躍抽長戟」改為「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等；修改後顯然比原來的詞句更加貼切、生動。

毛詩郭改　匠心各運

　毛澤東不但自己改詞，還請別人幫助修改。他曾徵求郭沫若的修改意見，並虛心予以採納。他在給胡喬木的一封信中說到：「沫若同志兩信都讀，給了我啟發。兩詩又改了一點字句，請再送郭沫若一觀，請他再予審改，以其意見告我為盼」。有一次他把新寫的兩首詞抄送給鄧穎超，附信中說：「送上請教。如有不妥，請予痛改為盼！」一九六三年，《毛澤東詩詞》擬出單行本，出版前特地印了一個徵求意見的稿本。詩人臧克家仔細研讀後，寫出了二十條意見，加上《詩刊》副主編葛洛提的三條，通過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呈送給毛澤東。毛澤東在校訂時，有十三處採納了臧克家的修改意見。

　如《七絕．登廬山》，原來第二句「躍上蔥蘢四百盤」、額聯「冷眼向洋觀世界，熱膚揮汗灑江天」，採納臧克家的意見，改為「躍上蔥蘢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這些改動，也使詩作增色不少。《毛澤東詩詞》於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引起強烈反響。

　一九六五年，陳毅把自己寫的一些詩作抄送給毛澤東，請毛澤東幫他改詩，毛澤東在回信中說：「你叫我改，我不能改。因為我對五言律，從來沒有學習過，也沒有發表過一首五言律。」毛澤東只改了《西行》一首，說：「只給你改了一首，其餘不能改了」，可見真正的行家對改詩是持十分審慎的態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