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秩序,技术暴力和启悟
不仅海德格尔本人,而且后来很多海德格尔思想的阐释者,一再把海德格尔思想与东方的思维方式,尤其是道家与禅宗的思想联系起来。而认为海德格尔与东方思想互相之间知之甚少的研究也为数不少。(赫姆帕尔Hempel,1987;杜瓦尔Duval,1984;帕克斯parkes,1987;迈和帕克斯May and Parkes,1996) 。
海德格尔终生致力于研究东方传统的文本,因此,只要翻开海德格尔著作与禅宗传统的著作,一眼就能发现诸多类似点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例如,与东方传统不同的是, 海德格尔不把存在作为最高形态,而是作为虚无(Nichts)看待。(海德格尔,1995,106,注释b;115,注释c)然而,同佛教一样,海氏把虚无理解为圆满(fullness) 。( 海德格尔1991,49f,69f)
这种明显的相仿似乎不是巧合。赖因哈德·迈(Reinhard May )在《海德格尔的隐蔽资源》中表明,海氏著作里的几个句子简直就是直接取自海德格尔在译文中读到的道家和佛禅的著作(迈,1996,29)。由此看来,海氏作品从一开始就获得了印度人,中国人,日本人的广泛阅读、翻译、评论,也就不足为怪了。但是, 迈把这一现象理解为“跨文化思维必然性”的表征时,他却未提及海氏把东方资源纳入其哲学大厦的暴力。一如佛教从印度传到日本的旅途中发生了根本变化一样,佛教与海氏存在思想的冲突也不能不受到影响。跨文化对话以盗用,侵吞,重新阐释,暴力变革为特征。[10]
然而,海氏是第一个认识到阐释活动必然具有暴力性的学者。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他甚至宣称,人们应该使用暴力以便将文本中想表达的东西从已表达的内容中解放出来。(海德格尔,1929.193)在对暴力思考这一点上,海氏恰好与佛禅相接近。我提及的文本(如果不是公案)是《形而上学导论》中的一段。在这一段中,海氏阐释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又一暴力事件)中的合唱圣歌。[11]这首著名的酒神颂歌以下面的诗句开始:“很多东西是令人敬畏的,但最令人敬畏的莫过于人。”海德格尔最感兴趣的是“令人敬畏的”(awesome,希腊语为deinon)一词,它的涵义是极其矛盾的,这一矛盾也体现在第一首酒神颂歌的其他诗句中。一方面,人之畏(awesomeness)在于人运用技术成为无机界和有机界的主人并以为自身创造一个社会的方式得到了表现,另一方面,人之所以令人敬畏是因为人所运用的技术是一种极端的暴力力量,它不仅能毁灭人类而且能毁灭人类所创造的文化成就。在海氏看来,人之敬畏性由世界秩序(dike)支配一切的力量和技术(techne)的暴力性质之间的冲突所构成。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的历史恰好是技术一再违背世界秩序的过程(海德格尔,1976,123) 。
显而易见的是,几乎在同时写成的另一本著作《艺术作品的起源》, 海德格尔在与艺术的比较中,把艺术界定为揭示并发现了世界秩序的技术。(海德格尔,1977,44ff)因此,在海氏那里,技术是一把双刃剑。技术是一种创造性的力量,它通过不断地毁灭技术本身创造的秩序使人类展示自身的圆满。
海德格尔对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的阐释十分趋近于禅宗的启迪观。安提戈涅正是在与毁灭她的暴力冲突中获得了启悟。但是海德格尔认为,在西方形而上学同样的暴力传统中,悲剧体验的朦胧性遭到了毁灭。如果没有暴力,那么始于柏拉图并在现代技术达到高潮的这一传统,在对理念(柏拉图)无忧无虑的冥想中,在未来的天堂(基督教)中,在完全控制行星(现代技术)中,可能会和谐统一。尽管海德格尔一再在“形而上学的毁灭”中表明,形而上学传统如何抑制了内在暴力,而在后期的著作中,他似乎成了抑制内在暴力的牺牲品。虽然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强调秩序和毁灭的必然统一性,但在晚期著作中,他详细论述了未来“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的前景,在这里,秩序和技术以“非暴力协议”的形式出现。由于这种妥协, 海德格尔最终倾向于否定了当代技术会导致(内在暴力)启悟的可能性。
当然,就启悟不会自动产生这一现象而言,海氏是正确的。为了佛陀之生存而必须将其杀死。也许这就是《电脑维修艺术》的深层内蕴。这不是防止系统崩溃的艺术,而是坦然地去面对它。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要求电脑用户劳神费力。每个电脑用户都知道,电脑故障随时可能发生。但是就计算机崩溃而言,需要的是另一种态度。用户满怀感激地“尽享意外”(surf accident)带来的乐趣,并应认识到电脑出现故障时所赠予的刹那间闪现的启悟,而不是惊惶失措,竭尽全力地控制系统。万一出现“整体故障”(integral accident) ——技术秩序的最后崩溃,这就为用户作了充分的准备。[12]
但是,我们不应忘记的是,丢失宝贵的文件其体验是令人心痛的,可是面对(技术) 系统最后崩溃的可能性更令人恐怖。因此,并非如齐泽克所言,坦然地面对故障,保持一片静谧的心灵,决非轻而易举的事。(cf,注释3) 禅宗启迪决不是闹着玩的。(仓冈葩Trungpa,1999,87-90)你的信息会丢失,你也会因此而困惑不堪。正因为如此,每年10月24日在京都的大王寺神庙举行一次仪式,以纪念当年在赛博空间丢失的资料,日期10月24日源于千字节(或1024字节)的信息单位,但我们不应忘记的是,毁灭也是一种出类拔萃的创意行为。[13]旧的操作系统的崩溃是为了新秩序的诞生,因为:
混沌君临
冥想,懊悔,重启
秩序复归
注释
[1]我衷心感谢鹿特丹爱拉斯穆斯大学哲学系人类与文化组的同事们,尤其是汉克·奥斯特凌,阿维·普林特斯(Henk,Oosterling,Awee prins)对本文草稿提出的的宝贵意见。
[2]读者可能会对我概述的东方精神与西方技术联姻所形成的滑稽形象进行反驳。无容置疑,为建立人类经验领域的对话我们作了不懈的努力。例如,人们会想到詹姆斯·H·奥斯丁的综合研究《禅宗与脑》,作者是荣誉退休的神经学教授。他将自己对解剖学、生理学、脑化学的研究以及自己作为禅宗教师和实践者的个人经验交织在一起。在该书序言中,他明确提醒读者,不要期待任何不费力的秘方能获得立竿见影的启迪。(奥斯丁,1998,XX)确实,这一长达八百多页的有趣的研究给人提供的是咀嚼式的理解而不是顿悟。但是即使奥斯丁也逃脱不了技术有效控制的欲望。最后一章,在详细阐述遗传工程的未来潜质的同时,他想象了获得启迪的个人创造物,其情形是这样的:处女尼姑捐赠卵细胞与处男和尚捐赠的精子相结合,并且要按照血统和容量对二者捐赠的卵细胞和精子进行筛查和挑选。
[3]齐泽克对西方佛教的静修论提出了类似的批评:“最佳的后现代反语”是当代东西方奇特交流的结果。在经济基础设施层面,西方技术和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在意识形态超结构层面,由于扼杀了新潮生活的亚洲思想,犹太教—基督教遗产在西方受到了威胁。从西方佛教到道教的东方智慧正在作为全球资本主义的霸权意识形态而确立。但是,尽管西方佛教把自身作为资本主义动态压力的解决办法,使我们能相互分离而保持宁静的心态,但实质上是作为完美的意识形态补充而发挥作用的[---]按理说,西方佛教的冥思观是我们全面参与资本主义经济而保留理智的外在形态最高效的方式。要是马克斯·韦伯依然健在,他必然会以《道家伦理与全球资本主义》为标题另写一卷作为对《新教伦理》一书的补充。(齐泽克,2001)
[4] 整个禅宗对意义的朦胧性进行了讨伐。众所周知,佛教对下面的灾难性的断言方式(或否定方式)困惑不解:人类永远不会遇到四种命题:这是A---,这不是A---这是A又非A---这不是A又不是非A---佛教方式恰好把意义遮蔽了:意义晦涩难懂,即不可能建立范式。(巴特,1982,P73)
[5]吉卜林也反对东方对立的基要主义,该诗接着写道:“但是既没有东方也没有西方,没有边界,没有类型,没有起源/两个强人面对面而立时,他们来自天涯海角。”(吉卜琳1937,XXXⅡ卷)
[6]人们也可以从埃利斯皮洛的怀疑论指出早期佛教对西方哲学的影响。埃利斯皮洛随亚历山大大军访问印度时认识了佛教。
[7]顺便提一下,在这一点上, 禅宗佛教与玛哈亚拉(Mahayaa)佛教有深刻的联系。这从中观派可以看出来。一般来说,哲学家龙树(Nagarjuna)是最杰出的佛教思想家之一。他运用四种否定理论来批驳涅槃和生命轮回之间的区别。在他看来,这二者既非同一,也非不同,也非同时产生,也非二者都不是。这种解释被中国禅宗传统广为接受。禅宗传统从来不以摆脱现实世界的强烈欲望为特征。(罗斯,2004)
[8]参照克洛德·勒福特(claudelefort)(1986)提出的区别,禅宗的毁灭性力量与其说是改革具体的政治和管理问题,倒不如说是在政治宪法层面大动手术。
[9]在《艺术中隐蔽的秩序》(1967)中,心理学家安东·艾伦茨威格(Anton Ehrenzweig)把服务于更高或至少不同层面的创新模式的的秩序毁灭过程描述为全部创造的基础。
[10]如果强调他者的异质性,情形尤其如此。例如,罗兰·巴特(Rolan Barthes)在《符号帝国》(1947)一书中按照完全不受西方国民思维控制的外在性来介绍日本时,西方仍是他分析的语境。正如卡拉塔尼(Karlani)所言, “不论西方以何种方式评价日本,对西方而言日本仍是一个外在性的地方而不是事实上的地方, 一个自鸣得意而几乎没有外在性的空间。”(卡拉塔尼,1989,271-272)也许这就是海德格尔在著名的斯皮格尔采访中最终怀疑这一关系的原因所在。在采访中,海氏强调现代西方技术别指望从东方获得半点好处,而只能从反思自己的源头和目的中获益。
[11]同时,某文本尽管认为技术问题至关重要,但在“海德格尔与技术”方面的文献中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12]保罗·罗维希(Paulvirilio)把(具体的、局部的、特别的)工业事故,如列车越轨,飞机失事等,与以飞跃性增加为特征的“一体化事故”区别开来。人们会想起核战争或互联网的全球性崩溃,因为90年代末的千年虫令人忧心忡忡。(罗维希,1998,30-32)
[13] 罗维希的观点与此相近,但归根结底,似乎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痛苦就没有灾难。“人们应该象冲浪者搏击巨浪一样走向死亡,人类要获得好处,必须走近灾难,以免蒙受缺陷之苦。你无法抑制灾难的发生,但你必须在灾难中拼搏。”(罗维希,1948,40; 斜体字格)
※Koan是日本对汉字“公案”的音译。公案是在宋代禅师阐释唐代禅师言行的过程中形成的。佛陀不是用逻辑理性而是用直觉体验去理解公案。一般认为公案有以下几个特点1)公案是典型的古人言行,(2)公案是公案禅的参究对象,不是各禅师的历史记录,没有历史性,(3)作为宗教实践的对象,公案的文字有一定的固定性,(4)各则公案有独立性和完整性。——译者注
※西方知识分子探索心路历程的哲理小说。——译者注
※Shamans,音译为萨满,指能和善恶神灵沟通,能治百病的人。——译者注
※Zippies:急皮士,指印度在脱离社会主义,直接融入全球贸易和信息变革后第一批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类似于20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译者注
※New Age:新潮生活.指摒弃西方现代价值观,基于精神思想信仰,占星术等。——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