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鱼过河泣》为弃妇诗考（叶修成 梁葆莉）

花雨

【内容提要】


关于汉乐府古辞《枯鱼过河泣》之诗旨，今人多附会汉代动乱的社会现实，认为它是一首受阶级迫害者的诗，而闻一多、王孝廉等先生却以之为失恋者的悲歌。本文在闻、王之说的启示下，通过对“枯鱼”和“鲂鱮”两个比喻客体作为人类文化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普遍文化现象——两性隐语的索解，推断出此诗当为一首弃妇诗。

【关键词】 《枯鱼过河泣》；枯鱼；鲂鱮；弃妇诗

　　一
　　《枯鱼过河泣》是一首汉乐府诗，载录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四之《杂曲歌辞》类。其诗云：“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对于此诗旨意的理解，[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卢仝传》论曰：“古诗云：‘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戒慎出入！’斯所以防前之覆辙也。”①余冠英先生亦认为：“这诗以鱼拟人，似是遭遇祸患者警告伙伴的诗。”②这种模糊性的诗义诠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今人却多在此类说法之基础上，附会汉代动荡的社会现实，衍生出诸多个人的理解。何权衡先生即云：“这首民歌用寓言的形式托物寄意。诗中描写一条被人捉去晒干的鱼，再次被携带过河时，以自己不慎被捉的惨痛教训，告诫亲友，要它们谨慎小心，免遭横祸。诗篇通过这一拟人手法，反映出在当时危机四伏的社会里，人们稍不留心，就有被陷害的危险，也表现出遭遇祸难者对亲友命运的深切关心。诗的想象很新奇，表现出了汉乐府寓言民歌体极其活泼的想象力。”③然而，在诗文字里行间，实难见出时代动乱之迹象。
　　陈松青先生在考察了我国古代的射鱼习俗之后，认为：“‘枯鱼’之‘枯’是‘楛’字之讹。”又云：“楛鱼可解释为中箭的鱼。”并将《枯鱼过河泣》诗义阐释为：“这鱼是活泼天真的美好生灵，大约因为贪玩或觅食，独自游弋，结果被人一箭射中。它负伤而逃，过河而泣。这种遭遇正可以告诫同类：出入要谨慎。诗人借鱼的遭遇来寓托立身要谨慎的主题。”陈先生又进一步发挥说：“也应有对统治者加以讽喻的用意，提出了统治者如何‘矢民’的问题，它表达了作者对统治者鱼肉人民的不满。”④
　　陈氏将“枯”训为“楛”，是将“枯鱼”一词割裂开来，孤立地训释“枯”字。实际上，在先秦两汉典籍中，“枯鱼”却是一个意义较为固定且时常为人所用的物件，兹胪列如次：
　　《庄子·外物》云：“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韩诗外传》卷一云：“枯鱼衔索，几何不蠧？二亲之寿,忽如过客。”
　　《荀子·劝学》云：“肉腐出虫，鱼枯生蠹。”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似此等“枯鱼”，若作“楛鱼”解，实情理难通。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二十八《庄子音义》下引李云：“枯鱼，犹干鱼也。”⑤此为“枯鱼”之本义，其说是也。
　　后人诗文多化用上引诸“枯鱼”，亦有用做它义的，然无一例能释“楛鱼”者。
　　《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一应璩《百一诗》云：“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李善注曰：“蔡邕《与袁公书》曰：‘酌麦醴，燔干鱼，欣然乐在其中矣。’”⑥可见，李善即以“干鱼”释“枯鱼”。
　　叶修成　梁葆莉

花雨

　又，“枯”：《说文解字》云：“枯，槁也。”又云：“槁，木枯也。”{17}本指草木枯萎凋谢。然“枯”，亦可用来状人之貌。《荀子·修身》云：“安燕而血气不惰，劳倦而容貌不枯。”又《战国策·秦策一》云：“形容枯槁，面目犂黑。”而“枯鱼”，亦可形容人之容貌与肌肤。[宋]刘敞《公是集》卷九《马生自汝南来，求入太学不得，请诗以归》云：“王门不见容，憔悴如枯鱼。”[金]李杲《兰室秘藏》卷中《酒煮当归丸》云：“面白如枯鱼之象。”{18}[明]张介宾《类经》卷五《诊尺论疾》云：“尺肤粗如枯鱼之鳞者,水泆饮也。”注云：“如枯鱼之鳞，干濇甚也。以脾土衰而肌肉消，水得乘之，是为泆饮。”{19}由上可知，此诗亦当以“枯鱼”来隐喻女主人公年长色衰，容颜憔悴。这种“比”的手法，《诗经》中实则早已用之。如《卫风·氓》云：“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亦是以桑叶枯黄飘零来隐喻女子之色衰。色衰而爱弛。“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氓》中妇人为夫所弃，故可推知此女子亦或为夫所休。前文已言，“枯鱼”有人生失意的象征意义，在此“枯鱼”则又成了失爱的象征意象。
　“鲂鱮”：在《诗经》中组合出现的，有三处：
　　《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小雅·采绿》：“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大雅·韩奕》：“蹶父孔武，靡国不到；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孔乐韩土，川泽訏訏，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庆既令居，韩姞燕誉。”
　　显然，此三处描写均与性爱或婚姻有关。鱼既为匹偶或情侣的隐语，故此三个“鲂鱮”明显是情爱的隐语。
　　“鲂鱮”：在《诗经》中分开出现的，“鲂”有五处，“鱮”无有：
　　《周南·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豳风·九罭》：“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
　　《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闻一多先生《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云：《衡门》“是以鱼比女人”；《汝坟》《敝笱》和《九罭》“全是以鱼比男人”{20}。可见，上引五诗，唯《鱼丽》一处，“鲂”用作本义，它者均为“匹偶”或“情侣”的隐语。故可知，在《诗经》中，“鲂”，凡被赋予了暗寓意的，则多为两性的隐语。
　　《广雅》卷十下《释鱼》曰：“鱮，鲢也。”{21}鲢鱼，也可作为两性的隐语。如《粤风》：“一条江水白涟涟，两个魚廉鱼在两边。魚廉鱼没鳞正好吃，小弟单身正好怜。”{22}魚廉鱼，即鲢鱼。由此可见，“鱮”，亦是“匹偶”或“情侣”的隐语。
　　综上可知，“鲂鱮”组合出现时，是为两性的隐语，当无可置疑。故在汉乐府《枯鱼过河泣》中，亦是以“鲂鱮”隐喻情窦初开、春意荡漾、正处于热恋之中的青年女孩。[清]张英《文端集》卷十一《古体诗三十首·七夕梦中得首二句，因续成之》云：“秋水鸿雁多，秋江阔如许。我欲乘轻舟，采采芙蓉渚。津梁不可越，羽翮奚由举。含情渺何限，寄书托鲂鱮。譬彼牵牛星，隔河相尔汝。”农历七月初七，是中国古代传统的情人节。故此诗之“鲂鱮”，亦正是与诗人梦中所追求的对象一起在七夕盛会上寻求情偶的女同伴的隐语，否则，诗人便不会托其捎带情书去的。
　　“出入”：此诗表层意义是指鱼儿进出洞穴。其比喻的主体，可借钱钟书先生《围城》之语以解。《围城》第三章云：“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23}由此所引的两则外国俗谚可知，“出入”实指进出“围城”，隐喻结婚离婚也。而此诗之“出入”，乃偏义复指，专喻结婚而言。
　　又，“枯鱼”诫“鲂鱮”：“相教慎出入！”此犹《氓》之女子以己之被弃的经验教训告诸后来者：“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劝诫之语，如出一辙。《氓》之女子为一弃妇，故“枯鱼”亦必为一弃妇之喻体。
　　现据上述梳理与解读，试释全诗如次：
　　这位妇人（“鱼”）因年长色衰（“枯”）而失去了丈夫的疼爱，终被休弃，后因触景（“河”）动怀，对这次失败的婚姻，痛感后悔，伤心得泪流不止。并将自己的婚恋经历和汲取的沉痛教训写信告诉给那些正春情萌动的少女们（“鲂鱮”）：“一定要相互转告啊，阿妹们！以我为鉴，对待爱情婚姻千万要慎之又慎！”
　　兹依上释，试译原诗如下：
　　枯涩鱼儿河上哭，
　　悔看往事断柔肠。
　　作书鲂鱮情萌妹，
　　须对婚姻慎酌量。
　　今检[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五《拟古乐府五十九首·枯鱼过河泣》云：“鲂鲤水中居，寄声于枯鱼。女欲顾俦匹，不能保其躯。主饮过三爵，短袖出中厨。脯腊无不为，还得我时否？枯鱼泣寄声，鲂鲤太不慈。我当无女日，女当有我时。大海天茫茫，喣沫各相怡。但睹长千岁，焉睹后来菑。”
　　此诗似为汉乐府《枯鱼过河泣》而续作，诗意承其而来。仅将“鱮”改作“鲤”。而“鲤”亦为两性隐语，如《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以“鲤”代“宋子”，是为匹偶的象征。此诗始以鲂鲤作答，交代枯鱼事出缘由，并言枯鱼的遭遇不会落到自己的身上，语气不无诙谐与乐观；次以枯鱼又回复，责以鲂鲤无有同情心，且言世事难料，流露出劝诫不听的无奈。自诗意看，此诗真可谓为古辞之续篇，亦是对其作的最好注脚。“女欲顾俦匹，不能保其躯”；“但睹长千岁，焉睹后来菑”，是为婚恋诗之确证，且枯鱼的婚姻最终的确是破裂了。此诗尤可坐实管见，明验汉乐府古辞《枯鱼过河泣》确是一首弃妇诗。
　　
　　注释：
　　①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二册）第273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
　　②⑨余冠英：《乐府诗选》第53、8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
　　③何权衡：《两汉乐府诗欣赏》第3～4页，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
　　④陈松青：“《汉乐府·枯鱼过河泣》解”，载《民俗研究》2000年第2期。
　　⑤[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第396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⑥[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第一册）第48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⑦[唐]李延寿：《南史》第1767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⑧{11}{13}{15}{20}{22}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册）第122、81、119～120、124、82、13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
　　⑩[台]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与传说》第33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7年版。
　　{12}[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第98页，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14}[清]戴望：《管子校正》第278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
　　{16}[刘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第2026页，中华书局年1965版。
　　{17}[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251～2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18}[金]李杲：《兰室秘藏》第66页，中医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9}[明]张介宾：《类经》第151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65年版。
　　{21}[清]王念孙：《广雅疏证》第36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3}钱钟书：《围城》第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