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是李白描述自我孤独形象最为典型的一首了。其诗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里,一个孤独的酒客对月自饮,酣然起舞。“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堪称描述孤独之情的绝妙之句:唯一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哪怕是“对影成三人”——我、杯中之影和月中之影,这仍然不过是自己一人而已,杯中也好,月中也好,影子毕竟也不过是影子。
从上所引例句中,可以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独”字几乎总是与“我”字同时出现。这里,我们完全可以按照邵雍的意思,把“孤独”解释为“情”的一种。诗人“以我观物”,自然为“情”所蔽。当李白关注世界、人生时,其出发点始终难以离开“自我”,那么他必然“情偏于暗”,即必陷入无边的孤独之中。正如陈来先生所说:“如果人在认识、观照、体验、实践以及各种社会活动之前,心中有一个强烈的从自我出发的意识,以这样的心态去与物打交道就叫做‘任我’或‘以我观物’。其结果是,情感的发生就不能做到‘中节’,对于事物的理解就会因为昏蔽而不明。”⑥这里的“中节”,含有中庸、平和、和谐、静穆之意。“不中节”就是不平和,也就是偏激。其实,孤独情绪就是一种偏激的情绪。所以,世人面前飘逸如仙的李白,其“任我”的背后其实就是孤独。“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卷3《行路难》其二),“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卷2《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五),正是这种情绪的反映。
对于这种观照方式带来的孤独之苦痛,也许直到李白的晚年才有些许改变。而改变的缘由恰恰是其对世界、人生观照方式的调整。五言绝句《独坐敬亭山》应该算是李白集中最为超脱、平和的一首佳作。其诗曰:“众鸟髙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里,之所以说李白调整了观照方式,正是因为李白在此中终于隐去了“我”,而做到泯灭物我、物我同一的庄子所谓“齐物我”的“无我”之境。此中的山已经不再是被动观照之对象,也具备观照“我”的功能。物我两相泯灭,才能最后达到和谐之境,达到朱光潜先生所谓“静穆”之境。但是,李白能够做到这一步的时候并不多,这恐怕与其与生俱来的自我中心性格相关。他这种自我中心的意识在实践上的表现就是对功名事业的积极追求和乐观自信。所以,胡国瑞先生强调:“以乐观信心追求自己理想功业的积极精神在李白身上始终是居于主导地位的。”⑦“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正是这种理想追求和乐观心态的表现。但结果是,自我形象的过分庞大使得李白无视于身边的他人之存在,无视于现实的丑陋的存在,他陶醉于自我理想的建构忽视了社会的结构,故其结果不是碰得头破血流就是坠入孤独的深渊。
李白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只关注自我,关注生命。事实上,他一生都在关注社会,关注国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就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然后像鲁仲连那样功成身退。如安旗先生所说:“他形形色色的思想中自有一根巨大的红线贯穿始终。这就是对封建盛世所激发出来的雄心壮志,要实现伟大的抱负,要建立不朽的功业。一念之贞,终身不渝,欲罢不能,至死方休。在这一点上,他同屈原一样,同杜甫一样,同一切伟大的历史人物一样。他们的一生都像一场热恋,一场苦恋,一场生死恋。”⑧的确,李白一生都在朝着“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前进,真诚而又执着。日本学者冈村繁说:“李白的这种生活理想看来并非出自知识分子的纤细精微的感觉,而恐怕是来自更为自然,更为野性的感觉。”⑨冈村繁先生的说法是准确的。所谓“野性的感觉”就是真诚的情感流露。这种流露就是自我情感流露,并非理性的思考,其难以摆脱“我”的出发点。当这种真性遭到挫折时,将会如一个声音、一个皮球撞到硬壁而再次弹回原点,从而回到孤独之境。
李白之孤独的另一根由就是与生俱来的漂泊感,或者说归属渴望。造成李白内心深处的无依感、漂泊感,笔者以为首先在于李白身份的特殊性,即为胡人血统的身份。李白的身世有如他思想那么飘忽不定。在此,笔者支持陈寅恪先生关于李白身世的观点,即李白乃是西域胡人⑩。尽管李白多处宣称他乃是陇西成纪李氏,并且到处交攀李姓名流,攀结宗亲关系,但在当时李白始终没有真正被接纳。例如,玄宗曾经征召李白为翰林供奉,但始终是把他当作点缀风景的轻微人物。冈村繁先生通过对比同时代王维作品,发现此期间李白几乎全是一些无关国家社稷大计的应景酬赠之作,而王维却作有大量关乎朝廷重大事件的应制、应教之文,由此得出结论:李白从来就没有真正被玄宗重视过{11}。找不到归依感,这在李白内心深处,无疑会加重那种与生俱来的漂泊感,从而产生可怕的孤独。
其次是对群体的归属感的渴望。前文已经说到:李白不是一个纯粹的儒者。故他在儒者为主流的唐代,难以获得群体的认同。根据马斯洛的理论,人对群体认同之归属感的渴望属于第四层级,属于高级的精神领域的一种需求。人本能地渴望获得这样群体归属感,因为这是自我价值得以确立的必要条件。李白一生的行游证明了他这种找不到归依的孤独感。李白自20多岁出川之后,几乎遍游天下。李白的漫游虽然客观上造就了他的诗文创作的辉煌,但就目的而论,其出游决不是像司马迁一样是为了创作。冈村繁先生认为,李白之游绝非简单的漫游,而是为了寻找援引之人,寻找出仕的机会。事实上,包括李白扬州“散财三十万金”在内的种种行为,都不是为显示富公子哥儿的洒脱,而是为了结交友朋。而其结交友朋的目的,表面上是为了寻求出仕机会,更深处实际上是为了获得群体认同,获得归依感,从而摆脱内心可怕的孤独。
可以试举一例以说明李白心语之迹。如《春日独坐寄郑明府》一诗:“燕麦青青游子悲,河堤弱柳郁金枝。长条一拂春风去,尽日飘扬无定时。我在河南别离久,那堪对此当窗牖。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一位朋友的失约竟然让豪放的李白如此悲愁,如此无所适从,令人费解。表面上是李白情深义重,在乎友情,其实,笔者更以为:诗人李白在此是害怕朋友爽约而触动其心底的孤独心弦。“情人”一词与今天的意义不同,但无论如何在李白这里是一个表露心灵的词眼。李白本能地对群体有一种归依的渴望,这可从李白集中的大量酬赠诗得到明证,如《上李邕》(卷9)、《赠常侍御》(卷11)、《赠汪伦》(卷13)、《别金陵诸公》、《别广陵诸公》(卷15)、《黄鹤楼送孟浩然》(卷16)、《酬崔侍御》(卷20)、《上韩荆州》、《上安州裴长史书》(卷26)等。当李白得到贺知章的称赞时狂喜之情溢于言表,此处的欣喜并不完全是因为遇见了伯乐,可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天才,实际上,李白从来不担心自己的才华不为人所知,此处其欣喜之情更多是源自他认为自己获得了人们的认同,找到了归依感。
邓晓芒先生说:“中国人几千年来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人之所以会误解自己,是因为自己还不够‘诚’,所以只要这次我能够做到绝对的‘诚’,人就绝对不可能误解自己。我这次是否做到了绝对的‘诚’,这同样没有一种确定的标准,也只是一种‘未尝欺心’的自我感觉。而这种感觉却阻止了我对自己再作一步怀疑和追问……甚至足以使人自我膨胀到‘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对自己‘本心’这种几乎是本能的‘中止判断’其实是出于一种恐惧,即害怕堕入内心的无底深渊,失去‘安身立命’的牢固根据。”{12}李白一生以“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的姿态自居,高喊“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其实是一种自我价值的追问与确认。诚然,李白“清水出芙蓉”般的态度是真诚的,但仍然没有免于孤独。因为他过于相信自我的“真诚”,忘记了现实准则的存在,这种准则邓晓芒先生承康德意思称之为“伪善”。这注定了李白最终将被边缘化。
仔细分析可以发现,李白无论是在诗文中,还是在行为上,其表现出来的积极用世姿态,并不仅仅是其儒者情怀的展现,也不完全如安旗先生所说的“是对封建盛世所激发出来的雄心壮志”,而是一种主动向主流群体靠近的内心折射。无论如何,儒家思想是李白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内心渴望被中原民族、主流意识接纳的李白,必然以儒家精神中的较高姿态来博取主体的认同。李白内心潜存着一股巨大孤独之洪流。为了摆脱这种痛苦,首先就必须获得这个群体的认同。为此,李白付出了一生的实践。换句话说,李白一生都在与孤独作斗争。
注释:
① 李白:《李太白全集 》,中华书局1977年版。以下所引李白诗文未注明出处的均出自此本,只标明卷数,不再另作说明。
② 钱志熙:《魏晋诗歌艺术原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页。
③ 王辉斌:《李白思想研究综述》,《济宁师专学报》 1995年第4期。
④ 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14页。
⑤ 邵雍:《皇极经世绪言》,中华书局聚珍仿宋版。
⑥ 陈来:《宋明理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页。
⑦ 胡国瑞:《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精神及艺术特点》,《李白研究论文集》,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06页。
⑧ 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7-8页。
⑨{11} 冈村繁:《陶渊明李白新论》,陆晓光、笠征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247页。
⑩ 陈寅恪:《李白氏族之疑问》,《李白研究论文集》,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2页。
{12} 邓晓芒:《从康德的道德哲学看儒家的“乡愿”》,《浙江学刊》2005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