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诗录》

松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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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丁聪为我漫画肖像

　　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

　　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

　　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

　　蹉跎惭白发，辛苦作黄牛。


　　昨天下班时盼大雨未至感赋一首

　　大雨如何总不下，乱云飞渡费疑猜。

　　从来风派难摸准，莫怪今天气象台。


　　无题

　　早起翻书看不清，眼球充血又何惊。

　　此身久被洪炉炼，火眼金睛是老孙。


　　政协民革连连邀请表态， 虽皆未去，而文牍纷至，颇以为烦，口号一首明志

　　作诗入党两无成，只合文坛作散兵。

　　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

　　崇台媚蒋心深耻，说项依刘力岂能。

　　何日金门歼困虏，体衰犹愿请长缨。

　　【注】或称翻译家，实不敢当，翻译匠则还可以当得。假洋人者，真中国人也。


　　祝贺女作家谌容入党戏作一律

　　漫劳彩笔写悲欢，假假真真散淡篇。

　　人到中年才入党，事非经过不知难。

　　才情自应传千载，盛世何须减十年。

　　从此夫荣妻更贵，将来一定作高官。

　　【注】谌容曾为我与乃迭撰文，写四十年悲欢。她多年申请入党，始获批准，我亦申请入党多年，当时尚未获批准。谌容丈夫范荣康是《人民日报》社名记者。


　　无题

　　酒精锻炼身无恙，杨家还是原模样。

　　何须一醉解千愁，东方不亮西方亮。


　　辞谢作协邀请参加舞会

　　整肃声中早闭门，进城赴会费精神。

　　衰年怕逐风流侣，盛世甘为散淡人。

　　高尔夫球嫌路远，狄斯科舞可家蹲。

　　何须跋涉长安道，百万庄头便是春。


　　无题

　　回到京城又半年，大街小巷炒银元。

　　身无长物皮包骨，情有别钟酒与烟。

　　没有靠山难下海，行将就火快升天。

　　玉楼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钱。


　　赠祖光兄用前韵

　　整肃声中早闭门，羡君《右辩》好精神。

　　而今狗肉充羊肉，一半男人是女人。

　　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

　　明年再闯江湖去，打罢三春打四春。


　　题廖冰兄《自嘲》画

　　一朝解放反生愁，久惯牢房怕自由。

　　顾虑重重难提笔，大家求放我求收。


　　自嘲

　　清谈夷甫终无用，击鼓祢衡未必佳。

　　差似窗前水仙草，只能长叶不开花。


　　无题

　　痞儿走运悲王朔，浪子回头笑范曾。

　　我自闭门家里坐，老来留个好名声。


　　银行

　　惊闻今日整银行，兔死狐奔亦可伤。

　　自古有权方有势，从来擒贼不擒王。

　　贪财终作丧家犬，获利甘当替罪羊。

　　恨不生为太子党，早携巨款去留洋。


　　体检

　　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

　　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

　　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须早戒烟。

　　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

　　【注】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惟胆囊有少量结石，不足畏也。


　　有感

　　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

　　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

　　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辞句弄玄虚。

　　何如文字全除净，改绘春宫秘戏图。 　
　

　　咏曹孟德

　　中原逐鹿几浮沉，欲伐东吴未遂心。

　　孟德至今勾白脸，只缘妄杀许多人。


　　自勉

　　每见是非当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

　　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


　　卖书号

　　出版繁荣印刷忙，秘闻艳史色琳琅。

　　公家自有防风洞，垃圾今成聚宝箱。

　　干部无聊卖书号，官僚只管盖图章。

　　苍天已死黄天立，何必多余说扫黄。


　　有偿新闻

　　报刊原本是宣传，只要宣传便要钱。

　　凑趣文章皆上品，发财企业尽高贤。

　　旧人难比新人贵，真货何如假货廉。

　　首版保留歌盛世，主编得此保平安。


　　读报

　　洒洒洋洋几万言，猪蹄猪爪一锅端。

　　可怜治国安邦策，不及还阳补气丹。

　　幕后正忙办丧事，台前依旧跳加官。

　　退休干部闲无事，却道葡萄那个酸。

　　【注】预言不灵，大人尚未升天，后两句亦以自嘲也。

悼妻诗
　　早期比翼赴幽冥， 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 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 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从来银汉隔双星。

苗子郁风即将南行怆然感赋
咫尺天涯俗事缠，北游重晤又南旋。
乞邻孰谓微生直，赠绨谁知范叔寒。
去日苦多来日少，别时容易见时难。
何当搬到方庄住，陌上花开便卸鞍。

　
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年感赋
长城内外血斑斓，报国无门亦自惭。
一介书生空呐喊，八年抗战敢偷安。
西南轰炸层云黑，东北沦亡万骨寒。
回首沧桑风物异，喜看日月换新天。


《游张家界二首》
填海神功惜未成，金鞭半节倚天横。
秦皇如有驱山术，何必驱民去筑城。

龙女花开年复年，驱山填海亦徒然。
独夫难夺黎民志，溪上空悬霸王鞭。


《无题》一九八九年三～五月作

惊闻大赦临天下，何用菲名附末端。
教授如今成饿殍，豪商多半靠高官。
窗前修竹欣新绿，门外青松慰岁寒。
饮酒莫谈家国事，懒随佳士说人权。

惊闻大地起风雷，痛悼胡公逝不回。
谁道书生无意气，须知大学有人才。
千夫所指都该死，万马齐喑剧可哀。
五四精神今再见，会看群力扫阴霾。

惊闻教授发牢骚，抽掉投资策略高。
每见洋人当屈膝，一丢外汇便求饶。
人权只要明天有，国格何妨此日抛。
莫道读书无用处，西方天子重英豪。

《为<解忧集>作》
歪风邪气几时休，饮酒焉能解百忧。
岁岁年年添赤字，家家户户说红楼。
横行霸道权门狗，忍气吞声竖子牛。
花样翻新学会滥，何须再卖野人头。

《戏答谢严文井兄送蛤蚧酒》
早知蛤蚧壮元阳，妻老敦伦事久忘。
偶见红颜犹崛起，自惭白发尚能狂。
久经考验金刚体，何用催情玉女方。
圣世而今斥异化，莫谈污染守纲常。

《赠李辉》
年年此日不新鲜，我比耶稣晚一天。
恃欲轻言人未老，七三八四鬼猫嫌。
救亡反蒋成虚掷，批斗坐牢亦等闲。
恨不生逢罗马国，徒教十字架空悬。

《无题》
母老妻衰畏远行，劫灰飞尽古今平。
莫言天意怜幽草，幸喜人间重晚晴。
有酒有烟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
是非论定他年事，臣脑如何早似冰。

清厕
君自舀来我自挑，燕赵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岂肯饶？

全国第五次文代会
周郎霸业已成灰，沈老萧翁去不回。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
十年风雨摧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
告别文联少开会，闲来无事且干杯。

怀苗子郁风
世事而今尽倒颠，羡君海外获桃源。
迎来亚运强充胖，一见华侨便要钱。
人血馒头难续命，狗皮膏药岂延年。
会看三峡功成日，一片汪洋浪接天。

杨宪益打油诗摘句　　

◎ 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
◎ 不用听书排寂寞，舍间常备酒如泉。
◎ 官蝗吃尽民膏血，反道人民素质孬。
◎ 国家如此何称庆，社会而今只要钱。
◎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
◎ 何必出门去拜年，天黑路滑不安全。
◎ 何须一醉解千愁，东方不亮西方亮。
◎ 江山今日归屠狗，冠带当朝笑沐猴。
◎ 久无金屋藏娇志，幸有银翘解毒丸。
◎ 旧鬼消亡新鬼大，老夫团拜不参加。
◎ 举世尽从愁里老，此生合在醉中休。
◎ 老而无齿早该死，看病求医白费事。
◎ 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
◎ 老夫若会观风向，四十年前早跳槽。
◎ 莫怪人人迎亚运，西游演罢是封神。
◎ 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
◎ 凄凉老树无生意，折戟沉沙恨未消。
◎ 千年古国贫愚弱，一代新邦假大空。
◎ 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
◎ 生日九三今已过，预期百岁见阎王。
◎ 书生临别无他祝，但愿明朝大有钱。
◎ 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
◎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 无钱难买升天路，以故中途跌下来。
◎ 羞随朝服吹竽客，不信花衣弄笛人。
◎ 休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亦丈夫。
◎ 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党无官一身轻。
◎ 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
◎ 主人盛意情难却，忽忆江南有饿殍。
◎ 自惭不是风筝匠，莫与天公试比高。
◎ 自古有权方有势，从来擒贼不擒王。

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和黄苗子》）

千年古国贫愚弱，一代新邦假大空。（《迁居友谊宾馆四首》）

官蝗吃尽民膏血，反道人民素质孬。（《又一首》）

教师早作丧家狗，邮局兼销热带鱼。（《百万庄路景两首》）

从来风派难摸准，莫怪今天气象台。（《昨天下班时盼大雨未至感赋一首》）

一朝解放反生愁，久惯牢房怕自由。（《题廖冰兄自嘲画》）

无产难求四合院，余财只够二锅头。（《住公寓有感》）

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狂言》）

寒士每邀威士忌，老人常得美人怜。（《友人过问近况并约外游，以此谢之》）

无钱难买升天路，以故中途跌下来。（《郴州纪事诗》）

狐媚偏能惑帝王，则天犹胜四人帮。（《西安纪事诗》）

五粮液够五天喝，百丈楼高百姓穷。（《千家驹兄邀游深圳》）

岂有书生能造反，倾城何必怨红颜。（《游武候祠，见一联云“不审势则宽严皆误”感赋》）

莫怪人人迎亚运，西游演罢是封神。（《青海归来》）

开国应兴文字狱，坑儒方显帝王威。
官称犯罪当从罪，君问归期未有期。（《一九六八年四月下旬某夜遭逮捕，口占一律》）

衰年怕逐风流侣，盛世甘为散淡人。
高尔夫球嫌路远，狄斯科舞可家蹲。（《辞谢作协邀请参加舞会》）

人血馒头难续命，狗皮膏药岂延年。
会看三峡功成日，一片汪洋浪接天。（《怀苗子郁风》）

灌口离堆天下先，为民造福两千年。
虽无三峡工程大，少用劳工少费钱。（《灌口离堆》）

自古贪污皆大款，而今调控靠宏观。
早知肉腐虫先在，谁道唇亡齿便寒。（《有感》）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不吃眼前亏。
十年风雨催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全国第五次文代会》）

身无长物皮包骨，情有别钟酒与烟。
没有靠山难下海，行将就火快升天。（《无题》）

痞儿走运悲王朔，浪子回头笑范曾。
我自闭门家里坐，老来留个好名声。（《无题》）

而今狗肉充羊肉，一半男人是女人。
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赠祖光兄》）

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不丈夫。
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糊涂。（《祝酒辞》）

休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亦丈夫。
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 （《谢酒辞》）

每见是非当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
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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