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李白（今波、黄玉峰）

松烟

-------------------------------------------------


今波：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尽的历史，各位好，这里是《文化中国》，我是今波。提到杜甫，大家都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另外一位唐朝大诗人，谁呀？“诗仙”李白，他们一个是“诗仙”，一个是“诗圣”，两个人常被放在一块，用“李杜”来做代称，似乎已经成为了唐诗的“代言人”。那么杜甫和李白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呢？有人说他们俩情同手足，有人说他们是患难之交，有人说他们是诗文挚友。可是问题是，李白死了整整八年了，杜甫竟然一首悼念他的诗，都没写过。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微妙的矛盾吗？那么今天我们请到的依然是复旦附中的黄玉峰老师，和我们一起来探讨李白和杜甫。黄老师您好。

黄玉峰：你好。

旁白：黄玉峰，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特级教师，上海语文学科带头人。

今波：一般人都认为，李白和杜甫，那是一对好朋友，患难之交，生死之交，是中国诗坛的双子星座。

黄玉峰：说他们是双子星座，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说他们是患难之交呢，看样子要推敲推敲。

今波：你说他们两人关系，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好吗？

黄玉峰：对。

今波：为什么？

黄玉峰：因为李白不大喜欢儒生，他对儒生总是有一种，心理上面的排斥，他不喜欢那种扭扭捏捏的，酸溜溜的知识分子。

今波：是吗？

黄玉峰：（李白）他辱骂儒生的诗歌，在他的全集里面是，比比皆是，如果要说和儒生有什么交道的话，杜甫可以算一个。

今波：他们两个人，是怎么碰到一块去的。

黄玉峰：当时正好李白被贬，“赐金还乡”，来到了山东、河南、洛阳（一带），杜甫也在那儿玩，两个人相遇了，可能在酒店里面相遇的。

今波：来，我们一块喝一杯，认识了。您就是李白，李谪仙人啊。

黄玉峰：是啊，李白44岁，杜甫33岁。他们谈谈诗歌，谈谈文章，有的时候在一起，喝喝酒，跳跳舞，唱唱歌，是个玩伴。

今波：这可算是碰到气味相投的朋友了，那么这哥俩当时关系好，好到什么程度呢？

黄玉峰：携手同行，同床共被。杜甫写过一首诗，他这样说“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今波：“醉眠秋共被，携手如同行”。真的是同床共被了。

黄玉峰：早上出去玩的时候手拉手，晚上睡觉的时候，一起醉倒在床上。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生活。

旁白：在携手同游的日子里，当时还未出名的杜甫，是如何看待名满天下的李白呢？

黄玉峰：杜甫非常钦佩李白的才华和他的性格，他的豪放的性格。所以写了很多诗来赞美李白，春天里写《春日忆李白》，冬天写《冬日忆李白》，他甚至做梦也梦到李白。

今波：杜甫真应该彻底，这是被李白给迷住了，在我们讲，《李白》（系列）的时候，还讲了非常著名的《饮中八仙歌》当中，“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黄玉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今波：您说那“臣”啊，完全可以换成“爷”。

黄玉峰：爷，爷们，对吧，爷是“酒中仙”。

今波：对，杜甫自己本身，也是个好酒之人。

黄玉峰：杜甫的酒量也很大。

今波：所以他们两个人见面，在一块儿喝酒，我相信是非常开心的。我也觉得他们两个人应该是相见恨晚，你说那咱要是早点遇见的话，那做出来的诗还不得，一堆一堆地往出产。

黄玉峰：那倒不一定，杜甫每次和他（李白）相见的时候，都向李白讨教，我的诗请你看看，但李白呢，我们就喝酒，我们不谈诗。

旁白：相差11岁的李白和杜甫，在品酒论诗中成为朋友，但李白“重酒不重诗”的做法，是否会让杜甫很失望呢？

黄玉峰：有点失望，不过杜甫是非常理解李白这个人的，他（杜甫）可以说是李白的知音。他知道李白才气横溢，又知道李白不为社会所荣，他（杜甫）有的时候，不是一味地捧场。他（杜甫）有的时候也是婉转地批评李白。

今波：也批评啊。

黄玉峰：也批评。

今波：那也挺难得。你想作为李白的“粉丝”之一，杜甫没有一味抬高和赞扬，而是把李白作为真正的朋友，该劝的时候也劝。

黄玉峰：是啊。这就和我们现在的“粉丝”有点不同。

今波：那现在是盲目崇拜啊。

黄玉峰：杜甫是知道，李白的内心世界的，表面上痛饮狂歌，其实内心也是不平静的。这个杜甫看到他像秋天的草一样飘来飘去，高考也不参加，不干正事，成天地痛饮狂歌，飞扬跋扈，这样下去不行，所以他想劝劝他。

今波：那他是怎么劝的呢？

黄玉峰：他不像我们现在，可以发发E—mail什么的，写了一首诗劝他，“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今波：“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黄玉峰：你要好好地过日子啊。

今波：不过也有人说，这不是劝李白，这是他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生活合影。

黄玉峰：有人这样说，不过是劝也好，不劝也好，反正杜甫已经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今波：那么对于杜甫的批评，李白怎么样呢？李白那个个性太强，桀骜不驯，对不对。杜甫的话他能听进去吗？

黄玉峰：当然不能听了，不但不听，他而且也写诗反过来讽刺杜甫。

今波：哪一首诗？

黄玉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今波：借问因何太瘦生，总为从来作诗苦”。

黄玉峰：你干吗呢？你做诗做得太苦了，人瘦得像个干柴一样的。

今波：你想，在唐朝崇尚肥美的时候，你都瘦成这样了，你说你何苦来呢，这有点嘲笑他（杜甫）的意思。

黄玉峰：不值，嘲笑他，讽刺他（杜甫）。

旁白：面对李白的嘲笑，杜甫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后世很多人都说，李白只是把杜甫当做生命中的过客。

黄玉峰：实际上，李白确实有点看不起杜甫。

今波：这就奇怪了，你说原来两个人玩得，都挺不错的，干嘛看不起呢？

黄玉峰：我们刚才说到了，李白是看不大起儒生的，他们起先玩的时候只管玩，到后来，诗文交流，长期地在一起，慢慢地觉得这个杜甫也不过是一个，酸溜溜的儒生。

今波：就跟他看不起的那些儒生，差不太多。

黄玉峰：喝酒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来，在平时的生活，平时的接触当中，表现出来了。

今波：原来喝酒的时候好好的，现在拿来这个诗，你看酸得么，李白是这种感觉的。

黄玉峰：其实他们两个人互相交往当中，写的诗（的数量）也不一样。杜甫写了二十几首诗谈李白，李白只写了四首诗涉及到杜甫。

今波：最起码这当中是不平等的，友情是不对等的。那么这样的话，我们今天津津乐道的，天宝元年，李（白）杜（甫）之间那次，历史性的会见，中国诗歌天空，最亮的两颗星的交汇，难道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了吗？

黄玉峰：一个美丽的传说。

旁白：这份不对等的友情，是否会给杜甫，带来感情上的阴影呢？这两位人生历程，诗文风格都截然不同的诗人，该如何继续他们的友情呢？

黄玉峰：后来杜甫对李白也有点不满意，杜甫也是个血性男儿，看到李白的表现，他心里也不舒服，特别是后来李白下狱了，别人都说李白该杀，杜甫写了一首诗给他，“不金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好久没看到李生了，现在听说李白已经发疯了，装疯了“佯狂真可哀”。

今波：很可怜。

黄玉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好多人，世人，社会上的人，都说李白应该杀，但是我觉得很可惜，可惜他的才华太好了。

今波：那这么说的话，杜甫也不同情李白啊。

黄玉峰：是啊，如果李白活到我们现在，或者我们到李白那个年代，大多数人都不同情李白。

今波：更耐人寻味的是，李白死了以后，杜甫就再没写过一首悼念李白的诗篇。

黄玉峰：杜甫也给很多人写过悼词，悼诗，严武，房琯好多人他都写过，而且有些人不相干的，他也给人家写，偏偏不给李白写，这要搁现在，基本这就等于李白去世了，杜甫连追悼会他都不参加的。

黄玉峰：其实，李白去世和杜甫去世，其中还隔了长长的八年时间。

今波：这倒是一个问题，留给我们电视机前的各位，去品位一下。咱们在这儿是不是可以用，历史的眼光，再来审视一下这两个人，我们说“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一个分界线，分水岭，那么这条分界线，也把这两位诗坛的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你看，李白站在往上走的这一侧，头是仰着的。

黄玉峰：应该是盛世。

今波：对对。

黄玉峰：看到的是蓝天、白云。

今波：他应该就是激情四射，纵情高歌。

黄玉峰：很奔放的。

今波：所以是浪漫主义的诗篇。我们再来看杜甫他是站在往下走的这一侧。

黄玉峰：整个唐朝的下坡路。

今波：对，头呢，在这个时候是低着的。

黄玉峰：他看到的是什么呢？崎岖的小路，看到的是痛苦的大地。

今波：他（杜甫）所表现的诗歌风格，就是忧心忡忡，歌声凄苦。所以最后形成在中国文学史上面，一个叫“浪漫主义”的大诗人，一个叫“现实主义”的大诗人。

旁白：尽管李白与杜甫的这段友情无疾而终，但对于身处乱世之中的杜甫来说，他身边的朋友，却是他得以生存的支柱，而杜甫常以写诗，来报答朋友们的帮助。一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便是他为朋友而作的。但也有人说，这是用来赞美歌妓的，难道杜甫有“红颜知己”吗？

黄玉峰：当时（逃难的时候），杜甫是很困难的，没有一官半职，拖儿带女，到处流浪，当时四川有很多小军阀，他就去投奔小军阀，其中有一个就叫“花卿”。

今波：有一首诗叫做《赠花卿》，说的应该就是他吧。其中的名句那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黄玉峰：花卿这个人名字叫花敬定，是个小军阀，他因为仗着自己平叛有功，立了一点点小功劳，每天花天酒地，经常开那种大型的音乐会。这个会开得像皇宫里面开的一样，所以杜甫就劝他，杜甫这个人很真诚的，你给我饭吃，给我好处，我也要好好地对你。“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个曲子只能皇帝那儿演奏的，你如果要演奏的话，将来要遭祸灾的。

今波：过去古代有一条大罪叫“僭越”，你超越了皇上的规格。

黄玉峰：但是那个花卿听了以后，非常地不高兴，你走吧，你走人吧。

今波：关于这句诗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他是送给歌妓的，说你表现得太好了，就像仙乐一样。

黄玉峰：不过这个说法，一般是不太采取的，为什么呢？杜甫那时候生活是非常地穷困，在这样穷困下面，他再去歌颂歌妓，我看是不大会的。

今波：那么除了花卿之外，您觉得当时在这个颠沛流离过程当中，还有谁对他帮助很大。

黄玉峰：帮助最大的一个人叫严武，严武是他的世交，就是严武的爸爸和杜甫，是好朋友。他们又同朝为官，所以关系非常好。

今波：那么那个时候，严武当的是什么官？

黄玉峰：严武的官很大，他是成都的“府尹”，兼“御使大夫”，还有“剑南节度使”“党政军”一把抓。

今波：杜甫那是叫“大树底下好乘凉”。

黄玉峰：“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这地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需要你这样的有才干的人来坐镇。

今波：严武听了以后心里面，肯定是很高兴了。所以严武后来就给他（杜甫）个官当了。

今波：给了他个什么官啊？

黄玉峰：那就是“工部员外郎”。

今波：这就是后人经常所说，“杜工部，“杜工部”。

黄玉峰：让他做幕僚，在我（严武）的手下做事情。

今波：这下杜甫这心里面合适了，又有了官当，又有一个大树给你遮着，那生活应该很滋润了吧。

黄玉峰：但是不久呢，做了半年，杜甫就做不下去了。他又回到草堂去，不做官了。

今波：好不容易再次当官啊，这杜甫怎么又说辞就辞了呢？

旁白：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特级教师黄玉峰和《文化中国》讲述人今波，正在为您讲述大诗人杜甫。

今波：好不容易再次当官啊，这杜甫怎么又说辞就辞了呢？

黄玉峰：关于他辞别的原因，有很多猜测。一般说来，他的性格不好，工作不很认真，我们的大诗人，一天到晚想着写诗，他对事务工作非常讨厌，还有就是说，在朋友的儿子的下面做事，他感到不舒服，所以《新唐史》里面，关于这段有个记载，说杜甫这个人“性偏狭”，他的性格非常的狭隘，我觉得有点道理的。他有首诗这样说，“晚将未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后笑”。把我托给你年少人，结果你当面对我这么好，你背后在笑我。

今波：这他想得真够多的，最好不要到好朋友手下去做事，而且最好不要到比自己资力、年龄还要小的，朋友手底下，特别容易闹矛盾。说有一次，这严武就请杜甫喝酒呢，结果这杜甫，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撒起酒疯来了，借着酒指着严武的鼻子就骂，严挺之，就是严武的老子，焉挺之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

黄玉峰：严武也发火了，他说，杜审言的孙子，你敢在老虎的嘴上拔毛吗？

今波：哟！您瞧瞧这二位，已经把这老子，爷爷都搬出来了，那当时吵得是不可开交了。

黄玉峰：火药味很浓了。

今波：对，酒后失言，所以这一点上面，实际上杜甫自己也承认，他的脾气有点不太好，可能太直了。

黄玉峰：所以杜甫自己也感觉到了，后来就稍微夹着尾巴做人了。他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我就怕自己说话太直白了，不注意，喝了酒什么都说了，以后要注意点。

今波：事情呢，总算是过去了。但是他和严武这个朋友还能做吗？

黄玉峰：朋友还是朋友，结果杜甫和严武，还是处理得很好。但是不久，严武是英年早逝，去了，杜甫非常地难过，失去了一个靠山。

今波：好朋友一个接一个第死去了，杜甫的靠山也一个一个倒了，那么杜甫将来的路会怎么样呢？今天呢，非常地感谢您，谢谢。

黄玉峰：谢谢。

今波：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话在现在咱们也还常说，要是放在杜甫生活的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里，那更是完完全全的真理。在乱世之中他就是靠着这些朋友们走完他的苦难人生，走到人生尽头的。但也是在逃难的过程当中，才成就了他诗歌上的辉煌。杜甫几乎一生都在逃难，那么，乱世之中，毫无生存来源的他，带着一家老小四处逃难，这路上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咱们明天再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