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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刊] 诗道高雅的语用阐述(易闻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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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11:38: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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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闻晓 《文学评论》 2008年第02期


  内容提要 中国诗的高雅特质表现于语言的运用。举凡成辞的袭用、雅字的选择、借代之关乎故事、脱化之出于成言、用事之系于故实,作为诗之创作的普遍现象,悉皆出于尚雅避俗的明确意识,而在语用层面鲜明地反映着诗道高雅的本质特征。
  “诗,雅道也”,在古人的论诗观念中,高雅的尊尚反映为鲜明的文化取向。而在历史的回视中抉发诗道高雅的文化格致,并且求诸诗之创作的切实考察,乃是诗学阐述的必要之举。作为“语言的艺术”,中国诗的语言运用在成辞的袭取、雅字的选择以及借代、脱化、用事各方面,无不显现着诗道高雅的本质特征。
  早在先秦,“雅”以王畿“正声”而与十五国“风土之音”相对待,及后世尊《诗》为经,风、雅并归于“正”,于是诗之一体遂以“雅正”居于文学的正宗,这在体制的约定上恒久地保证了诗的高雅品格,从而诗道高雅便成为诗学的基本观念和创作的不厌追求。尽管不必模拟风雅本身,但典雅的标格却是普遍崇尚的风范。历代诗道“复古”,无不悬诸经典的标准、趋向古雅的格调,若李白慨乎“风雅不作”、杜甫“还亲风雅”、皎然明标“高古”、李梦阳“刻意古范”,一往表现出尊古尚雅的遍在意识。
  诗道崇尚高雅,必且“脱去流俗”、当“避凡俗浅近”、“务使清新拔俗”。诗道所尚,“典而古者”,而“俗”与今近,是谓“流俗”,固当鄙而下之,这是古人持论的一般观念。但是从体制上说,却不乏对“俗文学”的高度尊重。历史上的俗文学多以当世而言,即“今俗”之体。而往昔的今俗之体一经历史的沉淀和文士的模拟,却必然转趋古雅。例如汉乐府杂诗,“大率里巷风谣”,然而经由漫长历史的时间剥离,却已全然脱去“今俗”的色彩,在后世文人的心目中,俨然成为“浑朴真至”的古雅典范。又如词体本俗,但其雅化的趋向却正是“以诗为词”,适可证明诗词一体的高雅特质。
  
  一
  
  中国诗的高雅特质表现于语言的运用,而可求诸成辞袭用、借代、脱化、用事各方面的切要分析。是皆各自不同,而又彼此相关。然自来论者,多以借代、脱化,俱属用事。其实借代是以此代彼,脱化则取于成辞、化而用之,二者援引旧辞,不主故实。唯有用事一途,必据事类乃成。
  成辞的袭用乃是诗之写作的普遍现象。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说:“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后世撰作,取辞用事,无往不然。在成辞取用上,可谓“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刘勰又谓“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因书立功”,后来作者,“莫不取资,任力耕耨”。近人黄侃亦云:“经传之文……述故言者不一而足……降及百家,其风弥盛,词人有作,援古尤多……逮及汉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旧言……爰至齐梁……用事采言,尤关能事。”前人撰述既多,后世取用愈广,而唐宋明清,又风气滋盛。
  成辞传诸典籍,因而必属“文言”。古人为诗,本诸书面,引乎成辞,本质上成于“文言”的运用,虽有取于口语,究竟不主故常。而作为古代汉语书面语的文言语汇系统,虽然不断吸纳历代作者的言辞贡献,但是作者的言辞却多半属于成辞的化用,语汇系统的形成及其丰富和发展,就始终处于沿袭与化用的双向互动中,所谓“推陈出新。不至流入下劣”,这使文言语汇稳定地保持着典雅的基本品质。尽管其中亦或收存历代俗语,但也多经“化俗为雅”的改造,而成为文言的成分。文言语汇系统的既有存在,乃是诗之语言运用的先决条件。任何时代的任何作者,必定身处一定的语境中才有可能开始诗的创作,正是历代经久积累的语汇系统形成其创作的言语环境,这是诗之沿用成辞的客观制约。诚如方南堂《辍锻录》所言:“要之作诗至今日,万不能出古人范围,别寻天地。唯有多读书,镕炼淘汰于有唐诸家……有所欲言,取精多而用物宏,脱口而出……若合此而欲入风雅之门,则非吾所得知矣。”可见古人为诗,无不经由博诵强识的语汇积备。但是“绍炼淘汰”的化用,固为“脱化”之实,属于有意识的临时运用。
  诗用成辞的普通情形,首先是无意识的运用。黄庭坚说杜诗韩文,尢一字无来历,实际上揭破这种成辞运用的客观状况。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评论说:
  先辈言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历,余谓自古名家皆 然……。刘勰云:“‘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 杨柳之貌,‘喈喈’逐黄鸟之声,‘嗷嗷’学鸿雁之响, 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信哉其言!……近曰诗流, 试举其一二:不曰“莺啼”,而乃曰“莺呼”,不曰“猿 啸”,而曰“猿唳”;蛇未尝吟,而云“蛇吟”;蛩未尝嘶, 而曰“蛩嘶”;厌“桃叶蓁蓁”,而改云“桃叶抑抑”, 桃叶可言“抑抑”乎?厌“鸿雁嗷嗷”,而强云“鸿雁 嘈嘈”,鸿雁可言“嘈嘈”乎?
  谢榛也说:“自我作古,不求根据……则为杜撰矣。”“下语忌杜撰”,乃是诗之造语的基本要求。求其“来历”,则“诗中用字,本之书卷”。成辞传诸书卷,经由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的运用,具有历史的积淀和文化的蕴涵,取以入诗,必使蕴涵深厚、意致典雅。就如“灼灼”、“依依”、“喈喈”、“嗷嗷”,各肖物状音声,不可替换,亦且惟以《诗》之成辞,在历史的积淀中浸染了典雅的色调。而“灼灼”、“依依”,至今仍为常言,正是这些常言的不经意运用,非仅一动一植的实物所指,抑已成为具有文化蕴涵的典雅意象,从而唤起读者穿越时空的幽远意想。  

  
  即便是极为常用的语汇,也大多出于前人的成辞,随举“明月”、“秋风”、“东篱”、“南浦”之类,后人用之不觉,但以文化的积淀,却有深厚的蕴涵,以见高雅的意致。看似平常的语汇,却沉积了“隔千里兮共明月”的默然相思、“嫋嫋兮秋风”的萧然意绪、“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自得与“送君南浦”的凄然别离。不仅无限廓开了诗境,而且出脱了世俗的粗鄙、显现典雅的风韵。可是现代的自由诗人,出于对“腐朽”文言的无比憎恨,宁可换用“明亮的月光”、“秋天的风”、“东边的篱”和“送别的码头”之类的“大众化”口语,也断乎不肯袭用那些封建时代的“腐朽”陈词!然而成辞尚存,倘若一概避用,则如明代杨慎所言,其所可入诗者,就只剩下“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凶徒之骂座、里媪之詈鸡”了,“亦何必读书哉”!当知口语的作用,大都只在传达说话人的意思,作为陈述性的言语,职在实现日常的交际。而诗既称“语言的艺术”,必取典雅的“文言”,成辞的运用,正是诗道高雅的普遍尊尚。
  凡上所举成辞。以其惯见常用而用之不觉、心到意随,大致属于无意识的运用。但是诗的用字造语并不脱离尚雅避俗的基本前提,所谓无意识的成辞运用,固亦不逾此限。只是当此下语之际,如非心到意随,则费选择之功,在这种情况下,成辞的运用就成为一种有意的取舍,古人谓之“选字”。汉语单音独形孤义,字即为词,用之谓“辞”,所以选字即是选辞。选字的必要,究在尚雅避俗,“择其言尤雅 者为之可也”,而“字句不典……不能脱凡近浅俗”,是以“用字必典”。汉语指称一物一事,多有雅字、俗语相对,炼字拣择,必在雅字。“如何是选字?”“譬如‘花’、‘葩’一也,而‘葩’字较俗”,故当合“葩”取“花”。然而世有一等俗人,辄喜篡改前人诗语,反使易雅为俗。周紫芝为举“痛遭俗人改易”例,如“樱桃欲破红”改作“绽红”,“梅粉初堕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绽’、‘葩’二字,是世间第一等恶字,岂可令人诗来”!为诗选用雅字,乃是必须坚守的原则,也是普遍适用的通例。即如陶诗平淡,至若“依依墟里烟”、“披草共来往”、“造夕思鸡鸣”诸语,率皆常言,但“依依”本诸《诗、小雅·采薇》、“披草”不言“拨草”、“造夕”不谓“到夕”、“鸡鸣”不说“鸡叫”,无非尚雅避俗之意。
  “选字”唯在雅辞,所以必避俗语。冒春荣以为“用字最宜斟酌,俚字不可用……用俚字是刘昭禹《郡阁闲谈》所谓‘四十个贤人,著一屠沽儿不得’也”王士稹主张“凡粗字、俗字……皆不可用”,张笃庆概指“一切……涉俚”者,“戒之如避酰毒可也”,无不疾俗如雠。尤其“近体中常用者,自然雅而清,反是则俗而浊”。只是乐府歌谣多用俗语,是其体裁之殊,但以文人拟作,仍其俗语成辞,在时间的沉淀中,往代的俗语却竞成雅辞;而且古昔俗语的不断仍用,也无疑出于崇尚古朴而脱弃今俗的明确意识。如陶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鸡狗”之用,实属俚俗,但古乐府有“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巷中”,则取之反有古意。又如“老杜‘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出古乐府‘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同姓古所敦,不受外嫌猜’,用古乐府《放歌行》‘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凡此所取,本为俗言,然以存诸乐府,则但称“古辞”,袭而用之,则化俗为雅,深刻反映了诗道尚古的执著意识。
  上述无意识的成辞运用和雅字选择,部属文言成辞的直接袭用。成辞取用之出于明显的修辞考虑者,当属“借代”一途。严格地说,“借代”本是“借用”和“代语”的连带称谓,二者不尽相同,但“借代”也可理解为借而代之,本文即取此义。经本植先生认为,“借用”本是用典,但“典故与诗的主题有相似又不相似之处”,“这种用典由于只借用了原典的语意,而且经过了较大的改造……所以给人一种似用典非用典的感觉”。其实此类“借用”乃是化用前人成辞,例如经氏所举杜甫《新婚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乃借用古诗“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之语,并有所改易,显系“脱化”之属,并非“用事”意义上的“用典”。对于“代语”,经本植先生解释说:
  代语是以与人、事、物有关的词语代替其人、其事、 其物,在诗中则多是以比较具体、形象、新颖、生动 的字眼代替通常的说法。从稽古这一角度看,不少代 语也可以说是一种用典……但代语所侧重的并非这个 典故本身所包含的意义,而是重在指称。
  所谓代语的“用典”,只是引用成辞,而非取用故事,二者一出于辞,一出于事,是其出处不同。代语既然并不侧重“典故本身所包含的意义”,就是不取“事类”;而其“重在指称”,则是偏主辞义。在这里,关键的是“典故”或“用典”的所指本兼语、事二者,致使意义含混。当然某些“代语”也与故实相关,其初亦或出于某一用事,但是这个事类渐为一个语词固定下来而人相用之,久之则遗脱事义、止存辞义而竟成习语了。例如“刘郎”一语,出自南朝刘义庆《幽明录》所述东汉永平间刘晨、阮肇于天台桃源洞遇仙并于晋太康年间重到事,后世遂有“前度刘郎”之谓,而好事者竞以“刘郎”代桃,至其遇仙本事,则遗落不存。又如“章台”之称,出唐韩翊与妃柳氏事,后人以“章台”指柳,不复其事之实。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说:“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所云“用……字”替代,究归侧重辞义、“重在指称”,适见“代语”用辞之实。
 代语的成辞运用较诸一般的成辞引用更加突出了尚雅避俗的主观意图。像沈义父所言“不可直说破”桃、柳之为物,那样的话,“桃花”、“柳树”只是作为客观一物的切指,在言语环境中仅当陈述的作甩而藉“刘郎”、“章台”以为“代语”,则桃、柳已然作为一个具有故事关联和历史积淀的意象,显现着典雅的意蕴。这与皎然所言“存其毛粉”颇为相似。皎然力辨“语似用事义非用事”者,为举“魏武呼杜康为酒仙”例,以谓“作者存其毛粉……并非用事也”。曹操《短歌行》仅以“杜康”代酒,非实取其事用之,但在往昔故实的虚廓联系中固亦“存其毛粉”的古雅色调。实际上,借代的广泛运用,多属这种情形。随检诗例,若“秦时明月汉时关”、“汉王重色思倾国”、“汉家烟尘在东北”,“秦”、“汉”的借谓,只是如此云云,并无特定的深意,正如“毛粉”的斑驳色表,藉以略存典雅的意趣。相似的情形,有如“西陆”之谓秋季、“南冠”之指囚人、“王孙”之代游子、“高阳”之称酒徒,悉有故实的关联,而殊无深意,止为“存其毛粉”的古色而已。
  当然借代的运用,并不总是具有故实的关联。在其基本的意义上,代语“以与人、事、物有关的词语代替其人、其事、其物”而追求“具体、形象、新颖、生动”的修辞效果,例如用某物的形貌代替其物本身,就是如此。僧惠洪《冷斋夜话》举王安石“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谓“此言水、柳之名也”,以为用事之例而“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以“鸭绿”指水而“鹅黄”言柳,是用物之颜色指代其物。又如胡仔所举王安石“缲成白雪桑重绿,歌尽黄云稻正青”,认为“白雪则丝,黄云则麦,亦不言其名也”,复以颜色代物,都非有关故事。但是应当看到,倘如用于指代的语词本属典雅的成辞,那么也一样可使诗有雅致,在最为基本的考虑上,至少代语亦当避俗,这是诗之用字造语的基本前提。
  借代而外,具有故实关联的成辞运用,在“语似用事义非用事”方面,尚有不同的情形。例如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为称“五柳”而不直指渊明,正是由于“五柳”名号的高雅,确属“代语”之用。但“五柳”的“代语”连同“接舆”的借用并为影略裴迪高旷放达的雅人风致,却不再是代语的修辞了。我们不能说“五柳”和“接舆”指代裴迪,只能说用以抬举其人,适如“存其毛粉”的虚廓所指,却也究归取用成辞的典雅追求。再如皎然举谢灵运《初去郡诗》云:“‘彭薛才知耻,贡公未为荣。或可优贪竟,未作称达生。’此中商榷三贤,虽许其退身,不免遗议。盖康乐欲借此成我诗意,非用事也。”在此仅称“三贤”之名,而略其事之实,故谓“存其毛粉”。但其“商榷三贤”以“成我诗意”,并不出于代语的修辞考虑,三贤之与己意,二者仅仅具有间接的联系。然而正是这种影掠历史时空的虚拟关联,却使简单的议论充满古雅的意趣,对于本文的论旨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
  
  三
  
  在成辞使用上,脱化与袭用不同,它作为成辞的临时措用,较多地出于著意修辞的主观考虑和尚雅避俗的自觉意识。“脱化”一语,引自徐增《而庵诗话》:“作诗之道有三,曰寄趣,曰体裁,曰脱化。今人而欲诣古人之域,合此三者,厥路无由。”“脱”者脱胎于前人成辞,“化”者化而用之,是谓“换骨”,或称“脱换”,盖与黄庭坚“脱胎换骨”之喻相近: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 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 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规摹其意而形容之”,都是用古人之意而自造其语,古人之意表现于言辞,用其意而自铸其辞,实际上就是成辞的化用。“夺胎换骨”与“点铁成金”互训,并为黄庭坚称世名言:
  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历,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作诗取用古人成辞,是重字句之来历;成辞出于典籍,取以人诗,必称典雅。只是成辞的脱化,必须“规摹其意”、化而用之。自山谷揭橥二语,而世知脱化一途,或竟谓为剽窃,斯未识其真义。无论如何,应当看到“无一字无来历”的直截论断,一语道破了诗取成辞的普遍实情,而“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也在这一要义上显示其深刻的合理性。即使必谓蹈袭,那也是拙于化用。从理论上说,果能“袭而愈工”而“若出于己者”,则正好就是脱化的妙用。王寿昌说:“诗有三可借,故事可借,字意可借,古人句可借。”。实则大凡“古之善赋诗者”,率皆“工于用人语”,而“浑然若出于己意”。为诗虽谓“创作”,但下字造语,必本旧辞,“能以陈言而发新意,才是大雄”。所谓语言的“创造”,都是推陈出新的结果;而且惟以成辞的遣用,方显典雅的高致。
对于诗道高雅的要义来说,脱化的妙用,正如张谦宜所言,“凡所读书,其菁华香泽,久而滑滋…一前民雅字,再加熔铸,用之自然如意”。本诸典籍“文言”的成辞化用,究在取用雅字,敷其香泽,“存其毛粉”,“点缀颜色”,一归尚雅避俗而已。方南堂《辍锻录》云:“诗中点缀,亦不可少,过于枯寂,未免有妨风韵……吾最爱周繇《送人尉黔中》云:‘公庭飞白鸟,官俸请丹砂。’亦何雅切可风也。”。“白鸟”本《诗·大雅·灵台》“鹿鹿濯濯,白鸟翯翯”语,这是取用成辞,“请丹砂”取葛洪语,但非实用其事,止就提取一语,以谓政冷人闲,聊藉“点缀”以略增“丰致”,虽亦辞关故实,但与用事不同。盖“点缀与用事,自是两路,用事所关在义意,点缀不过为颜色丰致而设耳”。所谓“颜色丰润”的“点缀”,只在古雅的趣味,这是脱化的目的。而诗用脱化,极为普遍,即于诗话所集,可见一斑,若吴开《优古堂诗话》、范唏文《对床夜语》、曾季狸《艇斋诗话》等,举例绝多。抑谓汉以降“古诗多展转相袭”,又“唐诗不厌同”,如李白“公取古诗句”、白居易又取李白语,而苏轼复祖乐天辞,可见展转相袭,唯在化用之妙。
  诗取成辞,不合经史子语,且多化用之实,若曹植、谢灵运、王维、杜甫等,皆善措用,其他诗家,更相援取,往往而有。但经、史、子语,率皆文章之辞,不避艰深僻奥,以至板重滞涩,是故王士稹“不喜诗中用经语”。诗之用字造语,大都灵动有致,不可板滞迂腐,所以经史子语,固非诗之常用。然诗语不尽圆转,当视体裁而论,若近体当避板滞,古诗差可重拙,而如七绝极重风神,造语且尚流美,五律则较整练,下字必取庄重。但以征古的角度视之,则谓“好字多出经传”,又“作诗使史汉间全语为有气骨”,而其所以为好、为有气骨,并在典雅厚重。经、子之书多出先秦,并秦汉以上史书,都为中国文化的原典,也是成辞取用的渊薮,后世作述,不能脱离历史文化的联系,因以典雅为则,固所当然。
  古代诗家中,杜甫最喜取用经语。如“东坡写杜诗,至‘致远思恐泥’句,谓人曰:‘此不可学’……‘恐泥’二字本经书中极板重语,而老杜前后至四五用,殊不可解。”其实经语板重,用之适取古雅,而贵书卷之气,此外别无他由。又“如‘车辚辚,马萧萧’,未尝外入一字,如‘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皆浑然严重”。诗能浑重,非不高古,以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而为五古,就是着意要求达到这样的造语效果。是固祖述成辞,但以本非诗语而取其古重,必乃著力为之;而其成辞撮合,尤费剪接之功,这大约介乎成辞袭用与脱化之间。至如“虽多亦奚为”、“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之类,则以经中全语入诗,显系袭用成辞。而“或且叹为妙绝,苦效不休,恐易流于腐”。从负面说,经语陈词固然近“腐”,但在好古者眼中,正有古旧之色,适可取以求雅。
  诗家下字,本之书面,按诸典籍,不敢妄用。如刘禹锡作诗,尝欲押一“糕”字,以疑六经无之而罢,可见“刘用字谨严乃尔”,原其“谨严”之意,要归尊雅避俗。即使不得已而取用俗字,也以经典为本,反之经籍俗语,亦必尊如雅言。如“饧”、“糕”之类,倘使六经有之,则梦得必为取用,而欣然以为有得于古色了。叶矫然举例说“黄山谷‘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夔’字用老杜‘虎恃爪牙,昏黑樘突,夔人屋壁’之语。东坡‘主孟当陷我,玉鳞金鲤鱼’,‘主孟’用优施谓里克妻之语。二诗古色斑斑,不必过求字义作解,累纸不休。”“夔”字经、子屡见,本神话兽名,又为舜乐官名,极具古色;而“主孟陷我”,虽优人口辞,然传诸经籍,则亦称古雅。二语袭用,固非常言,适见诗人用心,而博学强识如此。至若山谷“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出(《论语·宪问》,“身后”本晋张翰“使我有身后名”之言,“几两屐”为晋阮孚语,“五车书”则《庄子》称惠施言,“此两句乃四处合来”,真可谓“无一字无来历”,读之顿觉古雅,而书卷气泞漓不去,正是点铁高手,斯识脱化之妙。
  
  四
  
  用事就是取用故事并形之于简短的言辞,因而这些言辞便有历史故实的深广蕴涵,从其措语的形式看,这也当属言辞的运用,但与借代、脱化不同。然而古来论者,率多混淆其义,盖于“用典”之实,未有深察使然。“典”本典册、典籍之义,“用典”取于典籍,而谓“引用典故”。“典故”并列复合,“典”谓典制,以其记在典册而传诸后世,故称为“典”,“故”指故事、成例。亦藉典籍以传。以典、故相通,故合而称之。因古书成辞或叙故事,而故事亦以成辞记在典籍,亦可称“典”,所以往往事、辞不分,而引用成辞、故事,都谓“引用典故”,简称“用典”。但成辞为语,故实为事,二者本不相同,因而“引用典故”,其实包括引用成辞、引用故事二义,是为二法,固有分别。《文心雕龙·事类》谓屈、宋属篇,“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引事、取辞,泾渭分明。宋代黄彻也确指“诗有用事出处,有造语出处一,取于事就是用事,取于辞则属脱化。例如杜甫《阁 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此语《古今诗话》、《西清诗话》皆谓用事,按《西圃诗说》,杜诗“盖暗用《史记·天官书》‘天一、枪、桔、矛、盾动摇,角大。兵起’之语,而语中有用兵之意”。又如李商隐《昨夜》“不辞鶗鴃妒年芳”,本《离骚》“恐鶗鴃之先鸣兮,使百草为之不芳”语,了然不关故实,显系“脱化”之类,然周振甫先生犹以用事之例论之。究之用事与脱化之易混,要在泛称“用典”而不分。
又有视比喻为用事者,其实尤非相属,当辨征古与否,以见典雅之尚。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比,不但物理,凡引一古人,用一故事,俱是比。”今人赵永纪先生认同其说,认为用事也是取彼喻此。诗中用事,或有比兴之义,而比兴或与故实有关,故有重合之例,但其所取不同,不必一概而论,只是比兴若存故实,则言辞增其雅致。皎然《诗式》说:“诗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日比,取义日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时人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比兴取“象”以求“形象生动”,其“义类”则“象下之意”,用事取诸故实,义归事类,不必取象。例如曹植《七哀》“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生动形象地写出思妇与游子之间本自相依而“浮沉异势”的情形,只是比喻而已,固与故事无关。但如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绾结湘娥十二鬟”,则聊借湘娥事以为状写,而略故事之实,显然也是比喻,只是系于故事,以为点缀风雅。至如李商隐《安定城楼》“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鸩雏竟未休”,乃实取庄子往见惠子事用之,而以鹩雏见猜于鸱为譬,这是因事成比。究之比兴自为一法,不必与事相关,若有意援引事类,则旨在追求典雅。反观今人之作,大都不乏比兴,非不形象生动,只是不取成辞,而又了无故实,不能出脱俚俗。其间雅俗异趣、高下迥别、古今殊势,值得反躬深省。
  在诗文写作中,使事用典极为普遍。大致言之,魏晋以降,为文自有一体,“缉事比类,非对不发……惟睹事例”,及“颜延、谢庄,尤为繁密……近任防、王元长等……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而“诗人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杜甫而后,若“李商隐诗好积故实”、宋人“多务使事”,迄清而田同之犹谓“今人作诗必入故事”。可见“援引典故,诗家所尚”,即如渊明造语自然,亦非“羌无故实”,而王士禛专主“神韵”,至其用事之好,乃致饾饤之讥。
  南朝王微说:“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诗文用事的普遍性反映了深层的好古意识和类推观念。刘勰《文心雕龙》乃据“事类”立篇而开宗明义云:“事类者……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事类即同类之事及其类似性·按事分类,事以类聚,故有事类。《论衡·实知》:“放象事类以见祸,推原往验以处来事。”《后汉书·陈宠传》:“宠为(鲍)昱撰《辞讼比》七卷,决事科条,皆以事类相从。”无论处理政务,还是日用物事,必须分别事类,使无淆乱错杂。而事无古今。若属同类,则必有相通类似之性,正是这种相通类似之性的古今联系,才使“推原往验”成为可能。而诗文用事,也在事类的古今联系中获得了深远的蕴涵,不仅扩展了诗境,而且深得于典雅。例如施补华《岘佣说诗》举杜甫《禹庙》谋“‘空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橘柚’、‘龙蛇’用禹事,如此点化成即景语甚妙”,胡应麟亦许“杜用事入化处,然不作用事看,则古庙之荒凉、画壁之飞动,亦更无人可所著语”。案“橘柚”本《书·禹贡》“厥苞橘柚”事,“龙蛇”本《孟子·滕文公》所述禹“驱蛇龙而放之菹”事。杜诗用作即景语,隐涵禹事之辽远,以托思古之苍茫,而又自然无迹,若未用事,诗题《禹庙》而用禹事,固属用事之实。再如李商隐《泪》诗: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 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 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是诗八句六典,依次明用汉宫、舜妃、羊祜、昭君、项羽及唐人送别事,而使泪之为物,在往昔故实的深广联系中获得了典雅的意致。
  用事既名“用典”,而“事”称“故事”、故实,且“事类”之用,是在“援古证今”。必以征古为尚。谢榛《四溟诗话》卷二:“赵子昂曰:‘作诗但用隋唐以下故事,便不古也,当以隋唐以上为主’,此论执矣。隋唐以上泛用则可,隋唐以下泛用则不可,学者自当斟酌。”。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茂秦引《诗法》曰:‘《事文类聚》不可用,盖宋事多也。’余谓宋事何不可用?街谈巷议,皆可入诗,唯在炉锤手妙。”方东树则谓“谢茂秦戒用大历以后事,虽拘,然不可不晓其意”。赵、谢之意,固宜识之。诗本雅道,期于尚古,取用古事,惟在典雅,宁取今俗!如此的“拘执”却表明了用事之为诗法的重要意义,而且无论袭、借成辞,择取雅字,还是化而用之,都在语用的层面突出显示了中国诗的高雅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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