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路边吟草》(黄坤尧)

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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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坤尧


?  熊鉴《路边吟草》(修订本)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由郑州市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惟《编后话》则撰于一九九五年四月，比较奇怪。熊诗收入‘新纪元中华诗词艺术书库’第四辑第一卷，王国钦主编，李汝伦编审。这套诗库我没有看过，但第四辑列出了十卷的书目，每卷包括一两位作者，可见也是一个庞大的出版计划了。因此这可使我强烈感受到中国诗词的基础实在根深蒂固，尽管政府一直都不予提倡，甚至更经历了六、七十年代文革的灾难，八、九十年代商潮的冲击，可是野草烧不尽，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传统的学术思想、文化艺术经过了去芜存精，拨乱反正的历?和包装之后，渐渐融入于生活之中，变成了新时代的养分，充实我们的文化内涵。因此，诗库的出版，除了象徵传统诗词的希望之外，也是中国人的精神出路。中国地大物博，九十年代的成就除了美丽缤纷的新事物和优质商品之外，实在更需要净化的心灵、优雅的文化去提升中国人的气质，不徒是人欲横流的狰狞面目。而社会上大家多读诗写诗相信会是一种好的开端，潜移默化，煞止歪风。
?熊鉴《路边吟草》的出版其实也代表了一股自由正直的文化讯息。熊诗猛烈抨击文革专制的遗毒，以及八、九十年代商潮席卷全国所引发的贪污腐败的现象。现在正式出版，反映宝贵的言论空间和知识分子的良知。

??路边吟草
? 熊鉴《路边吟草》先后有三个版本。第一版是自印本，代序《火海吟》撰于一九八八年元月，而截稿则在一九八九年四月悼胡耀邦逝世之后。稿末附友好题赠十二家，大抵是逐渐补加上去的。第二版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由香港中华文化出版社出版，简体字排印，这是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增订删减而成，同年截稿，并作了全新的调整。第三版在一九九五年面世，前面《路边吟草初集》跟第二版完全一样；后面加入了《路边吟草增订部分》，旧作与第一版也互有同异，而新作则收至一九九五年止。熊诗主要反映文革的灾难，后来又对九十年代世风败坏的现象感到痛心，全集充满了血和泪的控诉，剑拔弩张，与传统诗人温柔敦厚的风格完全不同，我们称之为‘异端’亦不为过，然而这却是诗坛的佳品，熊鉴写出了九十年代的愤怒和创意。在商潮泛滥之下，熊鉴本来也没想到能在国内正式出版的，此集的出版自然也为诗坛带来意外的惊喜了。
?熊鉴又名章汉，号楚狂，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出生于湖南沅江。曾任教师，一九五一年以后参加财经工作，任职华南财委编译室、广东省丝绸进出口公司、广东省纺织工业局、广东省物资厅生产资料服务公司等，一九八三年九月退休。现任广东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当代诗词》编委。他的诗是在看牛时彷徨路边吟成的，故以‘路边’名之。

??不辞刀下作诗人
?熊鉴大概由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开始写诗。他在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打进了火坑，以后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草木皆灰，他亦沉沦海底。政治生命结束了，但诗的生命却因此而诞生。他的诗自诩为文革十年史的真材实料。《路边吟草》有一九八八年《题劫尘史鉴》十首，原为代序，今录第一、二、七、八各首。
?沦海横流事足伤。十年无路可彷徨。吟成劫史供谁赏，留与儿孙作胆尝。
?重操旧管写哀思。且听巴人下里词。寄语骚坛休见笑，只当泪史莫当诗。
?字里行间血泪斑。未曾读罢已心寒。时人爱听流行曲，哭倒长城作笑谈。
?当年哭告苦无门。今日何妨教子孙。历历伤痕犹在目，有人厌听说伤痕。
?其一拈出劫史为儿孙警诫；其二指泪史不尽是诗所能概括的；其七批评青年人沉迷于流行曲中，忘记了历史教训；其八指不要避谈伤痕，语语沉痛。第二版有《重整路边吟草》二首，老而弥坚，愈见倔强。诗云：?
当年万马已齐喑。风雨泥途陷得深。几死牧牛人未死，尚馀一息路边吟。
?休当说鬼与谈神。句句吟来字字真。老泪十年无处洒，何曾有梦作诗人。
?一九九一年《题路边吟草》亦云：
?十年劫火未成尘。何惜区区老病身。得殉苍生胜苟活，不辞刀下作诗人。
??愤怒出诗人
?熊鉴诗金刚怒目，一团怒火，极有反传统的意味，唱出了时代的强音。李汝伦序云：‘熊子诗，有含蓄者，然不多；有蕴藉者，惜太少。言尽旨尽而直露者，不用比兴，多用赋体者，仍属多见。’‘熊子立身直，待人直，直人快语、快诗。不必当橄榄嚼其馀味，可作沙漠中清泉，解劳人之渴，得痛快二字。’胡遐之序亦云：‘爱中有憎，憎中有爱。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憎的启发常多于爱的启发，像森林吸收狂风，像海洋吸收暴雨，诗人常从灾难和不幸中发现美。此所以诗穷而后工也，此所以马克思曾说愤怒出诗人也。’‘他是一位敢于大声说出心中话、人话、真话、直话，而不说违心话、鬼话、假话、奉承话的诗人。他的《路边吟草》初集与增订本，都以此道一以贯之。尽管有时有点偏激与过头，但性情中人，感情冲动，常属难免，却不能以此认为他是无原则地走向了极端。大抵真正的诗人都有几分狂性，何况熊鉴兄还自号楚狂呢!’其他序跋题咏尚多，他们多是文革的受害者，自然容易把熊鉴诗引为同调了。
?我的看法稍为不同。熊鉴诗固然是真，是伤痕，是泪史，毕竟这只是某一段时空的经验。人间的苦难写之不尽，例如翻开报纸，每日的悲剧都会层出不穷。有些诗人喜欢浪漫主义的创作可能更能指明人类心灵的出路。此外诗学多门，亦不只浅露一派。
??慷慨淋漓自不群
?一九九三年端午节，台湾彰化县诗学研究协会举办‘癸酉端阳中部五县市诗人联吟大会’，击钵赛诗，社会组的题目是‘路边吟草读后感’，崔百城任左词宗，吴东源任右词宗，评定左元、右元、左眼、右眼、左花、右花等名次，得七律三十七首，并出版专辑。会长吴锦顺诗云：
?俯拾路边作异闻。湖南遗子仰熊君。诗鸣载道终无忝，言诤当朝几欲焚。扣我心弦情耿耿，怜他身世泪纷纷。何如一卷留天地，慷慨淋漓自不群。
?吴锦顺的评论十分平实，他隔了一道海峡，只把熊鉴的诗视作‘异闻’，读后感到强烈的‘载道’意味，以及‘慷慨淋漓’的风格。可见熊鉴诗事真意苦，语浅情浓，自有一股动人艺术魅力。
?熊鉴《路边吟草》收录几篇覆函及序文，总结个人的学诗经验。例如在《覆侯孝琼教授》函中指出传统格律诗的优点：一是富于音乐性，便于吟咏，吟咏又帮助记忆；二是有高度的概括能力。而这即是七绝体能在民间风行不衰的原因。此外他又在《覆邹征鲁先生的信》中指出‘我写诗并不求在形式上有所突破，我追求的是‘自己的思想感情，充实的内容和通俗的语言。’这都是很可贵的经验。不过，熊鉴论诗忽略了意境和艺术美，容易局限于经验世界之中，难以创新。须知道诗人的责任是挑战自我，攀向一个又一个的高峰。

??平生不惯低头活
?熊鉴《路边吟草》由文革的受难开始，写到九十年代的黑暗面，揭露社会疮疤，他肯定早把自己豁了出去。大抵熊鉴诗深于炼意，选用最浅俗的语言，揭穿丑恶的人性，引发共鸣，《填空》云：党内抓走资，难完百分比。惟你出身差，填空该是你。
?填空也就是交差，但以出身论罪，读来惊心动魄。《闻岳飞海瑞墓遭毁》云：
?惊传岳墓方遭毁，又报琼州掘海坟。不许人间留正气，古今中外是奇闻。
?《吊张志新》云：
?作假之徒怕说真。防川计拙枉劳神。纵然割去常山舌，世上翻多骂贼人。
?常山舌指颜杲卿，城破被俘，?目骂安禄山，?舌而死。诸诗写出是非不分、公义不存的疯狂时代，当然可以以诗存史了。又《赠老友潘竹宾》则提出了治世良方：
?潘郎处世亦多方。抛却诗囊负药囊。举世正多狂热病，临床宜用大黄汤。
?《挨斗》云：
?头顶高冠颈挂牌。横眉一笑对群豺。平生不惯低头活，死后何妨站起埋。
?《咏眉毛》云：
?本是两边生。中年往下倾。老来翻上长，双剑向天横。
?二诗颇有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意味，写出了知识分子的直骨。

墨海

?咏史与咏物
?〖HT4”K〗熊鉴《路边吟草》写文革的灾祸，倾泻血泪，揭出伤痕，诗意不足，失之浅露。反而他的咏史之作，在深沉的冷嘲中有一股逼人的气势。一九七四年有《咏史》十五首：
?孔丘著礼作春秋。幻想清流代浊流。写到获麟终搁笔，椿椿坏事出公侯。
?一入金陵百欲滋。燃萁煮豆大兴师。天王不是真豪杰，坐上龙床便自私。
?其一写孔子的礼乐春秋也挽救不了沉沦末世，末句揭出公侯的罪恶，十分激愤。其二写太平天国自相残杀，末句画龙点睛，叫人痛快。此外咏物寄意，借题发挥，映射现实，亦多佳制。《水》云：
?天生水性最温柔。世上无它万物休。伊本无心成泛滥，三门紧逼乃横流。
?三门指三门峡，此诗当写黄河。《闻国外有人死后献心眼给病者》云：
?能教枯木再回春。死后何妨再利民。恨不生心千万颗，遍施天下丧心人。
?第三、四句设想夸张，更借机骂尽天下的丧心人，痛快淋漓。《骆驼》云：
?天高地远路漫漫。跋涉穹庐瀚海间。乐得此身为世用，敢辞酷暑与严寒。
?此诗写出了奉献精神，以炼意为上，减低怒火，是熊鉴诗中少见的佳作。又《咏杉》专鸣不平，写出新颖的视角。
?梅逢高士姓名标。莲亦逢周菊遇陶。宫室舟车杉造就，却无雅事入风骚。

??熊鉴论诗
? 熊鉴《路边吟草》极多论诗之作，议论纵横。例如《论诗》三首‘不敢与民同苦乐，莫追风雅作诗人’，指出诗人所应具备的条件；《与某青年谈诗》‘说出心中话，吟成大众言’论创作的基调。
?此外熊鉴题赠之作多佳，同声相应，珍重知音。《谢霍松林先生赠唐音阁诗稿》云：
?赠我明月珠，还君路边草。珠能济我贫，草亦投君好。春风一旦来，绿遍长安道。供人作野游，百踏无烦恼。?
通篇用比喻，典雅平正。又《题何永沂诗医点灯集》则是一贯敏锐的讽刺风格。
?敢在深宵大点灯。管他太守是田登。诗如紫外光犀利，穿透阴曹十八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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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栽佳果酿诗情
?熊鉴《路边吟草》含有浓厚的载道意味，议论纵横；加以好用口语入诗，辞锋凌厉。例如他自称其诗‘何来壮气可吹牛’‘诗味无多乱打油’‘路边草作不平鸣，博得痴人喝采声’，自负高甚，说的当然是反话了。因此熊鉴诗振聋发?，切中肯綮，他如写北戴河‘豪华的士如云去，水冷风凉北戴河’‘十步一岗三步哨，与民同乐又何防’；赠老干部‘那有闲心忧国事，在官忧祸退忧贫’；会友‘久传鱼雁结新知，一笑相看两白痴’；论当代诗人‘世上犹多睁眼梦，肆中不少闭门车’；评曹操‘阿瞒不做亏心事，疑冢何须七二多’；评中日战争‘马关唇失齿生寒，从此江山送不完’‘八年亿万炎黄血，流到杯中化友情’等，讽剌现实发人深省，这甚至更成了熊鉴诗的风格和标志。其实熊诗也有妩媚典丽的一面，珍重下笔，再上层楼。《夜抵南宁》云：
?朦胧惊起夜三更。耀眼霓虹赤绿橙。几处楼台沉树海，一天星火落花城。车流南北东西路，歌唱苗瑶僮汉声。旧日边陲荆棘地，新栽佳果酿诗情。
?此诗表面比较平凡，甚至也没有激情但却惹人喜爱。此诗彩色鲜丽，对仗流动，不但写出南宁的市容，也表达出融洽的民族感情，无论是写实或写意，都是令人感动的佳作。结尾以边陲佳果酿造诗情，看来亦足以改善生活的质感了。

??除夕花市
?  熊鉴《路边吟草》填词不多，约得四十五阕。熊鉴词驳杂不纯，失之浅露，自是性格不同所致。其中间有佳作，则以风趣为主调。熊鉴多写《临江仙》，凡十七阕，其‘谢友人邀请从商’云：
?乍过天寒地冻，山花喜沐春温。本无佳色可销魂。但随新雨露，点缀旧乾坤。历尽峰回路转，归来已近黄昏。家贫不必酒盈樽。老僧方入定，幸勿乱敲门。
?此词上片写新时代的宁静生活，自甘安逸。下片不为利诱，喻意明确。婉约含蓄，净化世道人心，亦不必剑拔弩张了。又《临江仙》‘上下班途中’云：
?暮暮朝朝行路客，来来去去匆匆。追云逐电各西东。沿途花烂漫，一刹眼中红。闻道灵山仙佛地，攀缘几度难通。鸡鸣犬吠白云中。诵经声四起，听惯耳边风。
?此词充满丰富的象徵意义。上片写红尘滚滚，名缰利锁；下片讽刺心灵的僵化，无可救药。又《鹧鸪天》‘乙丑除夕花市’云：万紫千红一路香。花颜人面两琳琅。初疑误入神仙境，却是人间赛美场。登革履，著时装。彬彬俊雅卖花郎。自言儿是农家子，来自长郊四化乡。
?此词全用当代口语，写当代的农村气象，营造出浓郁的节日气氛。惟熊鉴词亦偶犯出韵，例如《清平乐》下片四句分别以冬协人、春韵，又以流、头协庐韵，颇为大意。